一弯斜月沉沉坠在天边,一双阴狠的眸子紧紧盯在眼前。
“馥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元诏煜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安慰一个不小心打碎花瓶的孩子。
然而,我知道,绝对不会这样简单。
我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
十五岁的时候,我就拿着把刀子抵着自己的脖子,威胁父皇说我宁愿死也不嫁到南邵去,南邵的那个什么破烂太子的,我管他几岁能语,几岁能走,几岁能成文,几岁出谋划策指点江山的,我不稀罕他,他就是一个破烂!头可断,血可流,非我所爱,我不嫁!
我还说,您要是不想再看到我了,厌烦我了,想让我滚得远远的,那就把我嫁给元诏煜吧!他不是被您派去边疆了吗,我就去那儿,那里没有南邵那么远,可是我保证您这辈子一样也看不到我。
我紧咬牙关把脖子上划出了血,很疼,很冷。
父皇一言不发,那目光很深,很沉,是我第一次看见。可我不怕,因为母后就会听闻消息过来,她是那么娇弱,她从来什么事都依着我,看到这样的场面一定会哭,父皇一定会心疼,最终还是要妥协。过程虽然曲折,可结果只要跟我预料的一样就可以。
一年之后,满城飞花,少年丞相元诏煜虽然因直谏触怒圣颜被贬边疆,却在这年平定夷族凯旋而回,官复原职,他在万千注视下,跪说,“臣以三千夷族将士人头作为迎娶凤临公主的聘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猖狂!有人说,元相的狼子野心从他归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在一步一步地蚕食着朱墨了,不然,他那笑,怎么那么森然呢。
然而,我说,你们眼睛怎么长的?他只不过是不像以往一样穿着锦衣华服,只不过那战甲上伤痕累累,只不过瘦了许多,只不过皮肤黑了些干了些,只不过有了点胡茬子,信不信他回去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后,定又是如沐春风!
可是,他们都摇头不信。
可是,我信就好了。
父皇曾说,如果元相能攻下夷族,免我朱墨腹背受敌之困,就同意把他最小的女儿下嫁。
而元诏煜曾说,“馥儿,就用夷族三千将士的人头来铺砌我归来之路,他们的鲜血会灌溉出一路的芬芳盛开,胜利的号角会为我们奏响未来的乐章,那个时候西京城里肯定会很热闹,我会骑着踏雪直驱光华殿,带着你去天荒地老。”
他说得那么真,我信得那么深。
光华殿是我的宫殿,我是朱墨皇帝最小的女儿,也是他最小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六月,盛夏,清晨,西京城里一夜之间花开百种,格外馥郁芬芳,百姓大喜,父皇赐我名凤临,小名馥儿。
建宁六年,我不仅仅是朱墨的公主,还是元诏煜的妻子、丞相夫人。
因为我出嫁,父皇把年号改为了光华,却不想,那会是他在位的最后一个年号。
光华三年,乱起,西京城破,丞相元诏煜带领了数千将士血洗乾清宫,一登上位,振臂高呼,成为了朱墨新的皇帝,凤氏一脉,伤残殆尽。
而我呢?
父皇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刻,正直六月,那个生机盎然的季节,生命却在纷纷凋谢。我蜷缩在简陋的床板上,盯着那张沾满灰尘的蜘蛛网,看着那黑黑的小东西忙来忙去,从天明织到夜幕,它织的网在不断扩大,不断地有飞虫扑来,瞬间消失。
而我,我在等待着一年一度的六月飞霜。
你知道什么叫做六月飞霜吗?
我曾以为它仅仅是一种毒药。一种元诏煜专门为我寻得炼制的毒药。他待我总是那么不一般。娶我娶得轰轰烈烈,血洗了一个民族,就连对我下毒,都下得那么独一无二,无药可解,却也不会一时就要了人命,它只是时不时地折磨你的神经,让你的皮肤瘙痒,脑子里会有无数个声音在喊着——给我、给我、更多……
那个时候,唯有六月飞霜可救,然而,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不断地饮毒,最终的结果就是毒在体内不断积累,再也离不开,达到一个度后,每年的六月,冰冷刺骨地疼,疼够足足一个月,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被扔进那个又破又烂的房子里,跟灰尘、飞虫、恶臭呆在一起,犹如一块烂肉一般躺在粗糙的床板上,在时间里煎熬。
而那个时候,他会笑得嫣然,他说,“馥儿,你说破进宫门见到你父皇后,是先断他的手呢?还是先断脚?或者先剜眼,他的眼睛总是会把人看得不舒服。”
每当他说完后,六月飞霜就算是把我骨头都疼烂了,我也要咬紧牙关,熬下去,我要活着,活着告诉父皇,告诉他元诏煜的一切阴谋。
然而,我活着,却走不出他为我铸造的那一方牢笼。
于是,我明白了六月飞霜不仅仅是一种毒药。它也可以是一种风景。
八岁偷溜出宫,发现说书的每每讲到有什么重大冤屈时,嘴巴里就会蹦出这四个字。六月,盛夏,阳光如此毒辣,怎会飞霜呢?
那个时候,文武状元、百年奇才之称的元诏煜还只是吏部一个小侍郎,他笑得很和煦地告诉我说,六月是会飞霜的,那场面见过的人到死都不会忘记。
我说,比烟花盛开还漂亮吗?你不会是在骗我的吧?
他说,我不会骗你的,小公主,有一天你会见到,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啊,他真的没有骗我,在我有生之年,刑场之上,血脉相连的人一个个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终于见到了六月飞霜,那场面,真的美极了,美进了我的骨子里去,到死都忘记不了。
风席卷着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蓝天白云先是像被火烧一样,接着渐渐沉了下来,灰暗之中,点点白花飘落,冷冷的,驻满了人心,撕裂着谁的过往?诉说着谁的绝望?
原来,六月真的会飞霜。
原来,人在做,天真的都在看。
可是,光看着有什么用?该死的人依然活着,想死的人始终得不到解脱。
地上,一摊碎裂,是白玉青花瓷瓶。
然而,我打破的仅仅是一个瓶子吗?不,跟着一起碎裂的还有我所有的美好。
六月飞霜它下满了天空,爬上了我的青春,二十岁,鬓生霜,母后给予我的绝代风华还来不及全然绽放,就已然夭折。
十五岁的时候,我一把刀子抹上自己的脖子,是为了嫁他。
二十岁的时候,我摔破一个花瓶,碎片抵在脖子处跳动最为活络的那根血管上,是为了有尊严地求他。
可是,既然要‘求’,又何来尊严呢?
我忘记了,于是付出了代价。
“你是不是杀的不痛快?那没事,这里还有个姓凤的,你杀我吧,杀我好了,放过母后,父皇一身杀戮,可她没有,她从不吃荤,你去问问宫里以前的那些人,他们知道我母后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很善良,很爱哭,你放过她,我立即就死在你面前!”
“你最爱的花夫人就要生产了,只要我死了,你可以封她当皇后,你们的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还有苏将军的女儿,她一直很喜欢你,我们大婚的时候,她还哭了,苏将军现在握有一半的兵权,你也可以立她当皇后,只要我死了;你不是说过你看到我就恶心吗?只要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