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张白纸，草草研了墨, 打算画个传音符, 把人找出来。</p>
传音符他第一次画就成功，如今画多了更顺手, 按说没有失败的道理。</p>
看着纸上凌乱的墨色线条, 他愣了一会儿才把画废了的纸张揉成一团, 又抓起一张崭新的白纸。</p>
平心静气。他默念了几遍，慢慢落笔。</p>
符文一成,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问话, 先听到了一阵杂音, 像是山风呼啸而过。</p>
陆九思脑海中几乎立刻浮现出一副场景。</p>
江云涯孤身一人站在悬崖峭壁边, 猎猎山风撩动他的长衫，勾勒出格外单薄瘦削的身形。他的脸色比起站在长廊下时只会更差，苍白的好像随时都能融进山间缭绕的云雾，飘散在尘世间。</p>
“别想不开啊。”陆九思急道, “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呢？”</p>
只是岛沉了而已, 人又没事, 犯得着这样吗？</p>
作为一个死过一遭的人, 陆九思觉着自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惜命。说是贪生怕死，他也不会辩驳，但除此之外, 还有些别的东西。死亡是归于永寂，断绝一切可能，而人生世间, 总还有可为之事，即便无益，也好过什么都没有。</p>
陆九思劝道：“你在哪儿？快先下来，我们好好聊聊。”</p>
那头的风声更盛，要不是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险些就要错过江云涯的回话。</p>
“小师叔……你……找我……？”</p>
“对，就是找你。”陆九思撰着掌心的纸团，斩钉截铁道。随后想了想，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放心，见了面我定然不骂你。”</p>
“我在……”</p>
陆九思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恨不能把身子探出窗外，看看能不能收到更强的信号。</p>
他捏着符纸在屋中绕了半圈，才勉强听清了下江云涯的后半句话。</p>
“……山门。”</p>
“你等着！”</p>
陆九思撂下句狠话，把手中纸团投进废纸篓，一振长袖，大步朝学院山门走去。</p>
奈何他徒有凌云壮志，身子是真跟不上，走到山门外已是汗湿青衫。</p>
他撩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长颈一伸，朝四周望了望，空空荡荡，没见到半个人影。</p>
江云涯会骗他？</p>
陆九思正迟疑着，就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招呼。</p>
“小师叔，我在这里。”</p>
山门有三重檐，江云涯坐在最上一重，倚着檐脊上面貌狰狞的鸱吻，神情看起来还算平静，没有半点想要轻生的样子。</p>
他若是要跳崖，也得挑个高逾千丈的断崖，否则以他强悍的肉身，十有八九只会摔断条胳膊腿，擦破点皮。至于山门这点高度，更无须担忧。</p>
陆九思松了口气，觉得仰头张望的姿势有点别扭，往后退了几步。</p>
“小师叔，我这就下来。”江云涯双手撑住檐脊，便要跳下来。</p>
“别！”陆九思怕自己看了他跳下来的样子，日后会做噩梦，扬声制止道，“我上来，我们好好聊聊。”</p>
他不会御剑飞行，从纳戒中翻出一样能浮空的器物，慢吞吞爬上山门。</p>
江云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担心他下一瞬就会从空中摔下去。这份紧张传染到陆九思身上，搅得他不免也替自己捏了把汗。</p>
“小师叔坐这里。”江云涯一等他上来便忙不迭让出了靠着脊兽的位置。一侧倚着脊兽，一侧有他护持，再安全不过。</p>
陆九思攀着鸱吻坐好，忙里偷闲，抽出手捋了捋发丝。</p>
山风呼呼吹着，好不喧闹。</p>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陆九思才斟酌着问：“你爬到这上面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想看看风景吧，害他一惊一乍，担心了许久。</p>
话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他的声音又轻，江云涯多半没听清他在问什么，转过头时一脸茫然。</p>
“我说——”陆九思大声重复道，“你、到、这、上、面——”</p>
江云涯侧过身子，贴着他前倾，他呼出的声响被风一吹就全吹了对方耳朵里。兴许还有点震耳欲聋。</p>
陆九思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江云涯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了，开口道：“想上来看一看。”</p>
“什么？”真是特意来看风景？</p>
陆九思放眼朝山下望去，郁郁莽莽，也不见得与别处有什么不同。</p>
江云涯道：“山门朝东，穿过万里就能看到岛上。”</p>
大陆之东尽是汪洋，浮阎岛自然也在东方。</p>
这样算来，这座山门该是学院之中，离那座岛最近的地方。</p>
想到这点，陆九思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难过了。”</p>
“我不难过。”</p>
陆九思只当他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p>
江云涯认真解释道：“小师叔不理睬我，不相信我，离我那么远，会难过。岛沉了，不会。”</p>
陆九思道：“那你还来山门上坐着？风很好吹吗？也不怕冻着。”</p>
山风带着寒意，他只坐了那么一会儿，都有些体虚。</p>
江云涯摇了摇头，随后只怕是为了陆九思话中的关切意味，微微一笑：“原本只想再看几眼，就下山去。”</p>
他看了陆九思一眼，腼腆道：“那些人对小师叔不敬，我全都杀了。怕小师叔不信，想去取几顶首级给小师叔看看。”</p>
那些人是哪些人，陆九思当即心领神会了。</p>
他在跑路时还有心道侥幸，那群魔修竟没追上来，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早就化作了江云涯剑下亡魂，便是想追赶他，也有心无力。</p>
取来项上首级，证明他们当真死得不能再死了，实在没有必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