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马丕瑶吃惊地一怔,静等着听蒙面人的分解——分解他这个公正人为什么必须死于公正。
“因为您这位公正的马大人已经完成了上天赋予您的公正使命了,对于你在广东省所强制做的禁赌,禁毒,和一再上书皇上的《力阻议和书》,是天下人尽知,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全天下人也是举双手赞成,拿主子的话说:您马大人也是出尽了风头。现在您是政绩显著,深得黎民百姓爱戴,又年近古稀,即使死却是无憾……”
“老夫的精忠报国,效命皇上,体恤天下苍生,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却是出风头?”马丕瑶忍不住打断蒙面头目的话。
“这是主子的话,我也是知道您是黎民百姓的青天大老爷,可我必须杀掉你,因为我也有重命在身,奉我的主子之命而杀掉你,我也是身不由己的马大人,这债有头,冤有主,马大人您别怪我。再说了,今天我不杀你,他日主子必派别人杀你,嗯……”蒙面人停顿稍做思索,又接着说:“如果马大人是个壮志少年,年岁还绵长,我可以想方设法救马大人以活命,再以自身谢罪于主子,可是,马大人您也是暮年体衰,就成全我吧,因为我一家老小的生命皆掌握在您的生死上!”
蒙面人说着,突然跪倒在马丕瑶面前。
是的,有人既然想至自己于死地,面前的人不杀自己,想必日后会另有他人来杀害自己。不过,眼前这个蒙面人所说的幕后“主子”是谁呢?如果是太后的话,他会长笑着死去,因为他已经做了太多让太后怒发冲冠的事情了,就查除李瀚章一事,就已经拨尽了让太后的颜面。再说了,他一再上书皇上,将卖国求荣的李贼刑法处置,她太后恨他马丕瑶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如果这个蒙面人身后的“主子”是皇上,他会死不瞑目的,因为他查李朝瀚章一事,是皇帝爷密授的。于是,马丕瑶望着跪在面前的蒙面人,试图知道致自己于死地的权威人是谁:
“用老夫一命换阁下全家的命,值,很值。不过,不知你所说的“主子”是谁,老夫死得有点糊里糊涂。”
蒙面人语气坚决地说:
“马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是不会说的。”
“嗯,不说也罢。”马丕瑶突然一阵悲创,心情如跌进了万丈深渊,禁不住仰天长叹,“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邓将军,我马丕瑶来也……”
天上残星点点,地上凉风暗暗,入夜的街隅,空无一人,只有一弯瘦月挂在天空的东南角。马丕瑶忽然想起了“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这句诗,也想起了女儿七丫。
马丕瑶不想就这样死,他焦急地环顾了街前巷后。这个城市怎么了?怎么今天这样静?像睡死了一样,连空气沙砾也睡死了,只有一阵阵路过的袭风,见证着他的无助。
“马大人别徒劳了,只从缴捕了准备闹事起义的乱贼之后,一进入亥时便封街。”蒙面头目看出了马丕瑶的用意,阴笑着说。
马丕瑶绝望了: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以往的平时,偶尔也会想到生命的无常,也会生出许多无端的伤愁、恐慌、和对亲人的留恋,可此时此刻,将要死亡的他,却很坦然,因为自己的一生,上无愧于庙堂、列祖列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妻室儿女,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侧室夫人呼延氏,年纪轻轻,如若从此孤守长夜,太委曲她了,他要回官邸给夫人杨氏和长子吉森各留一纸,吩咐他们,在自己离世后,如呼延氏耐不住寂寞,可择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马丕瑶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对着苍天说:“老夫赋性孤介,嫉恶太严,遇事不避嫌怨,毅然为之,但求有裨于君国,其他无所求。”
此时此刻,苍天默默无语,残星郁郁而泣。苍天年年无穷尽,人间时时有生死。死在眼前无所惧,可怜壮士未酬志。
马丕瑶又望着跪在面前的蒙面人那模糊的身体轮廓说:“老夫的车夫和侍从呢?希望你们不要伤及他们的性命。”
“这个就不劳马大人操心了。”
“都是性命,你全家人的性命重要,他们几个人的性命同样重要,希望英雄留他们性命。现在,你速速随老夫回府邸,让老夫与内人告别,之后,好成全于你,救你全家性命。”
“呵,马大人,这可能吗?回到马大人的官邸,就由不得我了。”蒙面人说着,站起身,环顾了左右,抽出了锋利的宝剑。他以为马大人在与他开玩笑,玩幽默。他也惊叹,一个人竟然在死之前,还有这闲情逸趣玩幽默。
立时,马丕瑶感到透心的寒凉与无奈,没想到,自己一生精忠报国,竟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法,连个遗嘱也不能留下。
蒙面人见马丕瑶突然沉默不语,知道他心情悲壮,于是,便像一匹恶狼安慰一只绵羊一样,安慰着马丕瑶: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不是这样,阴气重的时候,有损阳气,阳气重的时候,吞噬阴气。”
“说的对,就凭你的言谈,就知道你的主子也决非等闲之人。”马丕瑶说着,很庄重,很缓慢,很仔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冠领带。
因为这身衣冠领带,代表着皇恩浩荡和公正严明,见证着他的赤胆忠心和精忠报国,纪录着他的爱民如子,和忧国忧民忧天下,实现着他的雄心壮志和不畏权贵,彰示着他禁赌禁吸雅片和抗击外寇的决心……
可现在,就要死了,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太突然了,禁赌、禁毒才初见成效,海防战备工程虽准备充分,却传来的《马关条约》在日本签定的消息,他连续上奏皇上的《力阻和议折》如石沉大海,他在广东的宏观计划才刚刚开始,他倾尽全力在挽救大清国东南沿海的危局呀,可怎么突然就要他死呢?根本就没有一点死的思想准备。
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年近六十有半的他,若按常人的生死寿命来理论,也不算短命了,也该知足了,只可惜,自己死的时候没有儿女们在身边相守相望,最遗憾的是没有给亲人留下片言只语,就这样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亲人们知道了自己的突然死亡,会怎样的悲伤欲绝呀,特别是呼延氏,还有远嫁尉氏的小七丫,小七丫呀,那个最小的女儿,她现在在夫家生活的幸福吗,她将来会幸福吗?她会幸福一生吗……
一时,马丕瑶心潮澎湃,百感交加,但他强压着心中的情感,沉着而威严地像每次出门巡视一样,平静地对面前的蒙面人说:“可以了,下手准些,一剑送走老夫。”
蒙面人一怔,他没想到面前的这位赫赫有名的马大人会如此平静地面对死忘,怪不得他被誉为马青天,怪不得他在黎民百姓的心里是天神的化身,怪不得皇上委以他重任查办前任两广总督——李瀚章,怪不得太后对他恨之入骨,怪不得他不畏权贵,一到广东就明查间访,将两广总督李瀚章的所作所为如实上报朝廷……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惧怕的呢?人,只有活着,才可以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才可以享受日出日落,才可以享受亲情快乐。不怕死的人,便不受世间的这一切浮华虚荣所制约。
蒙面人胆怯了,心虚了,自己为了短暂的生命,竟泯灭天良,拨杀公正,唉……。
但一想到杀害马大人也是身不由己,被迫无奈时,蒙面人的心里又稍稍心安些。可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地说:“马大人,主子吩咐过,一定要我提着您的人头回去复命……”
(备注:本文中的邓公乃邓世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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