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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训诫(1 / 2)

 直到我看见母后寝宫中荧荧的烛火,心中的狂澜才渐渐平缓,我在黑夜中喘着气,仰头望向清冷的明月。

正如千百个月夜一样,玉盘当空。

停下脚步,看着有些不稳的步伐,拉出摇晃的黑影,脚下的青石板在月光下一片鱼色暗白。

我停在原地,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

一片灰白的霭色里,一时间尽是静谧。

一种苍凉之感却一点点漫上心来,我微微虚了眼,指尖却缓缓地暖了,四肢的血液回流。

我机械地搜索记忆……出生时,母后还是沛县的年轻农妇,温和的相貌,并不出众,每日只是下田耕种,连出门都极少。

霎时间恍然……我真为心中一瞬涌上的猜测感到羞愧……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情,历史不会容忍,父皇不会容忍,甚至母后自己都不会容忍。

原来父皇说我像项王……仅仅是像而已,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思及此处,我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只是……原来父皇竟这样看我?

刚才父皇和楚王的谈话……难道史书行行系系的字缝里,还有另一个故事?

我记得……历史上韩信之所以迟了垓下之围,是因为他在犹豫。当时他已身为齐王,手握重兵。若是他率军前去,则汉王刘邦胜,楚霸王项羽败,刘邦可称帝,而他仍是诸侯王;若是他按兵不动,则汉军与楚军胶着,他可与汉王刘邦、楚霸王项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最后他还是不忍负汉王知遇之恩,率军前去;而汉王刘邦……据说也是在那时,对他起了杀心。

事关重大,我无法放任自己逃避。在宫中的这些日子,我早学会了直面最危急的情况。

我转身,又朝原路折了回去,只见宣室殿殿口的宦者仍手奉托盘,盘上银碗中,汤还飘着袅袅的热气。我双手沉稳地接了过来,再次向殿内走去,放重了步伐,清越的足音在宣室殿的长廊中浅浅地回响,我远远地唤道:“父皇……”

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我仍是掀开逐风飘荡的布帘,只身进去。

只见父皇靠在塌上,衣冠不整,楚王隔着一个案几跪坐在他的对面。

案几上,有一壶酒,两只酒盏。

父皇看着我皱了眉:“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跪了下来,将玉盘双手托上,清凉的飘香四溢开来,沁人心脾,我恭敬地道:“父皇,儿臣平日驽钝,也没什么能孝敬父皇。父皇体察儿臣,如今又劳心为儿臣选了太傅,儿臣心中感佩不已,却不知何以为报,今夜请父皇允许儿臣在旁侍候,也让儿臣尽一份孝心,尽一份师礼。”

父皇笑了一下,招手叫我过去:“你有心了。就放这儿吧。朕准了。”

我便恭敬地立在父皇的身后。烛光有些摇曳,我忙轻步地走过去,将蜡晕开,房中立即一片明亮。

父皇似乎毫不在意我在身侧,仍是和楚王谈起地理天象,山川风物,天下大势……

大多是父皇问,楚王答,父皇侧耳聆听,神色认真投入,目光一直深深地定在楚王的脸上。

我站在父皇身后静静地听着,一问一答间,我不禁入了神。这才发现父皇是一个十分幽默的人,总能引得楚王忍俊不禁。

夜有些深了,凉风穿殿而过,薄衫贴紧了我的背脊,胸口微微有些发寒。

我走到外间,让宫人拿给我两条薄毯,恭恭敬敬地进房,一条呈给了父皇,一条呈给了楚王。楚王只是将毯子盖在了膝盖上,而父皇则干脆将自己的外袍解开,只着了件内衬,将毛毯披在了背上。

烛光摇曳下,父皇的目光如刀山火海中百炼出的赤铁,沉稳而生机勃勃,目光到处,似乎能灼伤人的皮肤。

看着父皇和楚王相谈甚欢,我不禁想,父皇当年便是如此,对楚王言听计从吧……

可他看见楚王尸体的那一刻,却笑了。

霎时间,心中如水皆缥碧的深潭,千丈见底……原来……所谓“良心”和“面皮”这种累赘,父皇早时便在争夺天下的兵荒马乱中,丢光了。

背上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作为我的父皇,我母后的丈夫,在哄戚夫人开心时便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其(如意)代太子位必矣,终不使不肖子居于爱子之上。”他不会不明白这句话背后隐藏的鲜血和杀戮。

我似乎也明白了……如今他对楚王大张旗鼓的招待,还请楚王夜谈,原来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楚王来京,可不是为帝者猜忌,天下人都看得到楚王的尊贵,如此……能让遍布四海的异姓王放心,让朝廷中的功臣放心。

心下不禁默然,父皇为帝,可谓圣德;这是我不曾知道的世界,那片装满了王图霸业的胸怀……

我虽然能理解,却没有这等气魄。总有繁华散尽的最后那一天,也许与我最终对决的便是他,将我放在掌中生杀随意的也是他……

难道我要心甘情愿认输?落下史书上荒唐的名声,和冰冷的尸骨?

我不敢想……

却也不愿认输……

却见楚王讲话句句要害,如行云流水,父皇则频频颔首,有时喟然长叹。

我在一边端茶倒水,添烛加蜡。

天渐渐亮了,父皇似乎仍是意犹未尽,但顾念楚王远来,还是要亲自送他出宫门。父皇也不讲繁文缛节,只是披了一件衣服就走。

父皇一直目送着载着楚王的车驾行远,我望着他看上去心情甚好的侧颜,不禁怔了怔。

他是好哥们、好兄弟、好主子,和历史上很多冷面冷心生杀果决的帝王不同,他温和的,甚至温暖,就连后来屠戮功臣,他都不愿自己下手,而是让母后代劳,同时给了母后趁机扩大势力的机会。可……在他这嬉笑怒骂的温情下,或许只有冰冷的王图霸业。

不禁想起……当年韩信是齐王,但韩信在齐地根基太深,父皇将韩信迁为楚王,夺了他的兵权,后又将他从楚王贬为淮阴侯,一步一步地降爵,生生地将心高气傲的韩信逼反了。而父皇,仍是那个心宽仗义的主子,他自己带着戚夫人出门远游,让母后在宫中动手。

我随他站在宫门的高处……

只见天边黑雾铺地,红云漫天,赤红的朝阳一点点地从东边烧了起来

……是日出。

霞光铺在他伟岸的身躯上,早晨的风吹开了他宽大的袍袖;他鬓间的寒霜,直对着朝阳。我主动牵起他的手,仰面问道:“父皇,要做一个好皇帝,就该像父皇这样么?”

父皇似乎第一次对我有了作为父亲的感情,他握紧了我的手,厚实而有力。

他远眺着天边的红日攀云层,豪气地笑了:“自然。”

风吹过,黑发抚过我的脸颊。

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啪的亲了一下:“一晚也倦了,盈儿快回宫歇息吧。”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随着宦者去了。

凉风扑面,是清晨的味道,不知……他这忽如起来的父爱,比他对韩信的热情真多少。

之后的日子,三日中有一日孙叔通给我讲“天道“,另外两日楚王则进宫给我讲“霸道“。

不知为什么,那日初见之后,楚王授课却似乎并不上心。每次只是半靠在塌上,让我站着一句句背《左传》,我背一句,他问一句,我答不上来的时候他便给我释疑。连着几日如此,我几乎要以为,对于他来说,我这个学生存在的意义,只是楚王一枚不再降爵的挡箭牌。

父皇倒是给了楚王很多便宜从事的特权,他不仅仅是太傅,更是诸侯,平日里对我也没有尊卑之别,父皇甚至还赐给他一柄竹条做的戒尺,意思是我随他管教,不过楚王似乎从未将这点特权放在心上一般,只是字字句句地授课。

而他的目光,那天最初的相见之后便不再为我驻留。他有时自顾自地看兵书,有时以子摆阵,一心二用却仍能讲得我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他靠在塌上的姿势虽然随意,但他眉间总是冷冷的,有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我无意冒犯他,却仍不知是否能信他。

有时书背不出来时,我会看着他落在塌上的乌发发怔。

我说他是一个天下死局中的人,并非口出空言。

他曾在刘邦危难之时向其索要齐王之爵;他曾因为犹豫迟兵垓下;他曾在楚王辖中,藏匿大汉反贼;他曾在京中通敌谋反……一件一件,历史上他都曾做得理所当然,问心无愧,却步步杀机。

每当忆及此处,我都不禁忧虑。

他的才华,我不舍的不用;可他的傲气,却又让我无从下手。

这……也许就是春秋战国的风气。想当年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齐桓公事之师礼,管仲出行,用国君的仪仗;管仲建府,结构和齐王宫一样,同时设有招待外国使臣的馆驿,门前竖有代表君威的塞门。更有甚者,上古的伊尹,作为辅佐商王的重臣,还能流放国君,并被后世称颂。

司马光曾言:“汉之所以得天下,大抵信之功也。”

韩信之于大汉,堪比管仲之于齐;堪比伊尹之于商。

他幼时父亲在楚军中为将,他曾呼吸到那么多开阔的风气,听说过那么多上古的故事。

他也许觉得,相比管仲和伊尹,他的行为并不过分。

他来京后,我心中一直不安。

他的傲气,他的才华,加在一起,帝王再宽大的心胸也无法容下。他的贬谪,如今只是时间问题。

喧嚣的气焰,如火般燃烧着他的生命,历史上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他可以成就我,也可以毁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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