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正晚,城中寂静。
但对于有秘密的人而言,这还不够晚,不算静。
不知从何方照落的月光,打在这不知从何处漂泊而来的烟客脸上。
他,不是个年轻人。
他两鬓的白霜,凝聚着岁月的历练与生命的成色;他颊上的伤疤,每一道,都是一次置之死地后的重生;不过最让人难忘的,还是他那双看过一遍,就永生不会忘记的眼睛——弥蒙,而又永远散发光彩的眼睛。
他的右手,托着一杆翠玉烟斗。不管他抽不抽烟,他的唇角一定会粘到烟嘴。
眼下,他寂寞了。
手指一燃,塞进了烟锅,点得烟草橘亮。
一吸一呼,烟雾缭绕,他忽然不再觉得那么孤单了。
可是,寂寞的烟,总会引来同样寂寞的人和麻烦。
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亡命之徒闻到烟味,就围聚了过来。
他们见到这烟客是一个人,又是一个消瘦的老者,便毫不客气地道:“喂,糟老头子!”
烟客并没生气,反而面带笑意地问:“呵呵,各位小友喊住贫道,是有何指教啊?”
亡命徒们相视一眼,便有一个最魁梧的壮汉上前骂道:“指教你娘的呸!想要多活几年,就把你的烟杆和烟袋子留下!”
烟客笑容不减,只望着了眼嘴角的烟斗,道:“你们,想要抽烟?”
“他妈的,这不是废话嘛?!”
“那你们大可去店里买,即使没钱也能赊烟啊?”
“我他姥姥的,你听得懂人话吗?!老子,就要你的烟!”
“哎呀,年轻人,何必肝火这么旺呢?”
——烟客,终于将烟杆放到了胸前,“贫道的烟,你们几个可抽不得啊……”
——那亡命之徒错着拳骨,歪着脑袋道:“老东西,别他娘的废话!在这幽月城里,我们‘丑面帮’说一,还没有人敢说二的!你要是不想明天暴尸在西城门前,就他娘的赶紧交烟滚蛋!”
烟客,还是和蔼可亲。
他真像是个普通的老汉那般,谦让服老。
他递出了翠玉烟杆,道:“若是你们能吸,就多吸点吧……”
亡命之徒不削地啐得一声,一把夺过这精致的烟杆,抹了抹哈喇子。
“老大,赶紧抽抽看呐!兄弟们都等着呢!”
“是啊,这老头子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值钱的物件?”
“这烟叶儿闻起来像是‘沉香阁’的佳品,又像是从大南海传来的料子咧!”
……
亡命之徒不耐烦地推开了小弟,用那满口酒气的臭喙,套住了烟嘴。
嗦咯,他深深地猛吸了一口烟——就像是在吸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似的,竭尽全力。
舒服,这感觉如同漂浮在云间,好似天上金仙般逍遥快活。可转眼之后,沉重的代价就能摧毁他的一切……
人,不能贪图一时的快乐,所有得来容易的享受都能使人心智萎靡。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老人言,非要尝试这一口快活烟。
他的肺腑如同火灼、心脏如被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仿佛伴着所有的情欲翻江倒海。
最后,只听“呃啊”一声惨呼,他就瘫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你,你这鬼老头,对咱们老大施了什么妖法?!”
“你可知道,死的人是谁吗?他可是‘丑面帮’的六把手!”
“糟老头子,你完了,你死定了!我们帮主是不会饶过你的!”
所有人,都指着这位老烟客的鼻子,又吐唾沫、又破口大骂。就是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擒住这个糟老头子。
“放心,他死不了的。”老烟客笑容不减,道,“他未出手强夺,就说明他心存善念。人存善念者,贫道又怎舍得取他性命呢?”
他的言语虽然平淡、缓慢,但其中所蕴含的威慑之力,却是修灵之王都难以企及的。因而,根本没人有胆子接他的话。
“只不过活罪可免,死罪难逃。”
老烟客右手一挥,便有团烟气裹住‘翠玉烟杆’,将它收回。
他压了压烟锅,吸得口快活烟,道:“这‘快活毒’得疼上十天半个月,正好叫他能悔过自新,莫要再恃强凌弱……”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人已经与烟雾同化。
话音一落,人已飘远。
他,随风而飘。
最后在城西一家昏暗的小店门口,重新显形。
他默望着那店门招牌,杵得半晌。良久才道:“阿三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