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师,天气仍凉,从浴池中出来后,朱墨君哆嗦着嘶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穿好换洗衣服,有些不舍地放掉一池热水,快步走出浴房。
那位鸡毛掸子姑娘去忙自己的事了,屋外为朱墨君添柴烧火的陈瑞看到朱墨君推门出来,问道:“这就洗完了?不再多泡会儿?”
朱墨君晃晃脑袋,不好意思道:“泡得有些晕乎。”
陈瑞笑笑:“那走吧。”
走到医馆里,陈瑞与老爷子道了声谢,借来笔墨纸砚,提笔写些什么,朱墨君凑过去问,陈瑞回答说:“写份家书,到时候还得托你帮我送回去。”
“那再写张借条吧,”朱墨君扯了扯衣领,“就是这身衣服花的钱,我怕以后忘记还了。”
陈瑞扭头望了一眼朱墨君,呵呵一笑:“可以。”
陈瑞的字写得方正,但既然是家书,朱墨君不好一直盯着看,他写满几页纸后,稍稍舒了口气,又来回看了几遍,才微微点头,另起一张纸,写的是欠条。
写到一半,陈瑞抬起头,忽地问道:“小兄弟,你到京城来,可是想好了去处?”
见朱墨君神色古怪,陈瑞也不好细问,悬笔片刻,道:“行囊里的碎银子,你拿去用吧,算我借你的,也一并写进这欠条里吧。”
“我……可能还不起的。”
“咱们寄存在马厩里的那匹马,你大可拿去卖了凑钱,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马,我以后也用不上了。”
朱墨君这时还未注意到陈瑞话中深意,犹豫了一下,算是同意了。
医馆生意不错,坐诊的那位老爷子难得有清闲时候,送走最后一位上门求药的客人,老爷子靠在椅上,点了烟斗,塞进嘴里吞云吐雾,瞥了眼举着鸡毛掸子从一楼打扫到二楼的乖孙女,喊了一声,让她休息会,等到孙女应了一声后,他敲了敲柜台,感慨道:“两位是从晋州过来的?死了不少人吧。”
朱墨君神色黯然,微微点头。
老爷子吸了口烟,闭眼哼了一声,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往外直窜,“世道要乱咯,这北边怕是待不得了,等把这门面卖出去,就去南边做生意。”
“江南富庶,可人生地不熟的,新开一家医馆,不会亏本吗?”陈瑞停笔问道。
老爷子挺直老腰,竖起大拇指道:“老头子我手艺就是这个,妙手回春,做不得假,去哪没饭吃?”
二楼的鸡毛掸子姑娘倚着栏杆,笑着附和道:“爷爷厉害的。”
“对咯,树儿,爷爷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铁定给你弄一份天大的嫁妆,绝对不会让你嫁出去受苦,怎么也得让人把你当宝贝供起来。”
鸡毛掸子姑娘脸色微红,转过身去。
老头子傻傻笑了笑,抬起烟斗准备抽上一口,却是眯了眯眼,道:“救死扶伤——”
他吐出烟圈,自言自语道:“嘿,没那份热情了,大半辈子都在救人,看惯了生死,心窝也硬了。晋州……唉,朝廷不管,老头子我自是管不着,现在就想着赚钱,赚大钱,让自己过好日子,让咱孙女儿过好日子,嫁个好人,这就可以了。”
陈瑞不置可否。
写好欠条后,陈瑞让朱墨君核对一番,朱墨君是信陈瑞的,粗略看了一遍,识得与不识得的字对半开,但还是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之后陈瑞把欠条与家书一起放进行囊中,交给朱墨君。
行囊很大,里面装了些干粮与几块小碎银,还勉强塞进了两把剑,不过还不算太重,朱墨君能背得起。
“吾儿比你大几岁,单名一个原字,家住太原,日后你要有时间了,就去太原城找找,一定能找到的……如果手头实在不宽裕,这钱大可不还,但这份家书,小兄弟,请你一定帮我送到。”
“放心吧,钱我会还上的,东西也肯定送到。”
朱墨君说的信誓旦旦,陈瑞嗯了一声,然后把借来的笔墨纸砚还回去,对老爷子道了几句谢,与朱墨君一起告辞。
出了医馆,朱墨君往马厩那边走去,却见陈瑞与自己背道而行,不解地问:“陈举人?”
“哦,我有些事情,你先去马厩吧。”
陈瑞头也不回,朱墨君看着他的背影,隐隐有些不安。
※※※
陈瑞走在街上,脸色肃然,他看到的不是京师表面上的繁华,而是这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
皇城,就在眼前了。
那座耸入云天的高楼,也近在眼前了。
陈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进这座宏伟城池的那一天,自己小心翼翼地跟着人流步入会试场地,那个时候很安静,只能听见人群里传出的脚步声,跟如今这样繁华热闹的场景截然不同。
诗赋、策问、八股——
那些题目,直至今日,他仍能记得一些。
待到漫长的会试结束时,他已没有理由再逗留此地了,家中东凑西凑得来的盘缠,还可以支撑他返乡。
考试结束的那天夜里,许多考生结伴去青楼酒店享乐,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们,在短短一夜的时间里,就创作出了许多一时脍炙人口的诗词,被京城青楼中的一些名妓们首先传唱开来。
京师晚上的灯红酒绿,与陈瑞没有干系,他在一间屋里静静等待第二天到来。
会试过程中,京师实行宵禁,结束那日的深夜,也行了宵禁,屋外鸦雀无声,但陈瑞依然没有心情睡觉。
四更时,他听到了一阵阵脚步声,借着月光,他悄悄望向窗外,几个巡逻的兵士迎面撞上了一群人。
匪夷所思的是,那些警卫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纷纷退避一旁,让出道路。
人群中为首的那人拍了拍一名士兵的肩膀,淡然道:“不错,懂规矩。”
很快,这些人就走到了陈瑞的屋前。
“陈瑞?”
有人敲响房门,问道。
陈瑞没有出声。
“今日考题颇难,陈举人难不成心有成竹,睡死了?那可就难办了,你过来,把这门打开——”
“我在……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
“呵呵,”屋外那人轻笑一声,“不必惊慌,咱们都是老乡,在外面应当相互扶持,不知陈举人盘缠还够?若是不够,我大可借给你一点。”
“有什么事就尽管说,何必弯弯绕绕?”陈瑞皱眉说。
“痛快,那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些年来,咱们晋州人才不济,现在上面有人想要提点你一番,你可领情?”
“黄金屋、颜如玉,现在可都摆在你面前了,要与不要,你给句话便是,若是承了情,以后你便是咱们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和气生财。”
“如果不呢?”
“那这些东西,我撕了,没了。”屋外那人的声音冷漠下来。
“我辈读书人,难道不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只为图谋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