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人突然嗤笑道:“陈瑞啊陈瑞,你这样的人,我不是没有见过,对你们这些人,我只有一句话说。”
他伸手指天:“圣人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又伸手指向自己:“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路边有人收起了自己的小摊,清点着一上午赚得的铜板,或喜悦,或叹息,不远处的桥上,有小孩儿哭着闹着要一根糖葫芦,举着一串串糖葫芦,担着一担东西的汉子放下扁担,在一边等了等。
没过一会儿,有的父母给孩子买了一串糖葫芦,有的孩子则被哄着慢慢走远,随后那汉子挑起扁担,过了桥,开始叫卖。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
陈瑞也走上了那座桥,思绪慢慢放开。
“陈押运,我,我说的句句属实啊,小人原是薛家的账房先生,可我还是……还是有良心的,这丧尽天良的事情,我真的藏不住也也掖不下,调运粮草的几家商家——包括薛家,的的确确是与那戎人勾结了,想要瓜分这要命的粮食啊!押运,我人轻言微,但你不一样,你说话肯定有人信的,快逃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你是官家人,他们要对你下手的!”
回想起来,自己那日若是再稍微犹豫一下,恐怕难逃一死。
不知那位账房先生现在是生是死……许是死了吧?但最好还是能活下来,活着总是好的。
几个士兵走过来,与陈瑞擦肩而过。
“你这押运该不是贪生怕死,碰上戎人便望风而逃,结果不敢负责任,在那瞎胡诌吧?”
“俺也想通了,俺不躲了,裴将军,俺烂命一条,没你的命那么金贵,俺杀一个就够本了,但是,”人群里,有一个削瘦的汉子也站了起来,他憨厚一笑,表情随后又狰狞起来,“俺是本地人,家就在这里,不知道家里的爹娘、婆娘、还要小娃子是不是还活着,但俺觉得他们没了,所以算上他们的命,俺还要再杀5个人才够本,裴将军,如果俺没有杀够本就死了,求你帮俺补上!”
“好,那就祝陈举人砸死一个倒霉蛋……”
“后会无期!”
“愣着干什么,跟老子讨本钱去了,黄泉路上,老子可不等你们这帮家伙。
他的眼前闪过诸多画面,那种感觉就像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一般。
那个帐房先生说自己人轻言微,可他陈瑞呢?
他陈瑞不也是一样吗?
有没有……什么办法……
某一刻,陈瑞的思绪豁然开朗。
你们不会白死的……
这不对。
我不允许!
这个中年男人,毫无征兆地,疯了一般地开始在街上厉声嘶吼:“晋商卖国,朝廷以盐引垫付晋商救灾粮款,晋商却勾结戎人,私吞灾粮!”
他厉声高呼,引来街上众人的侧目,待人们听清他的话,引起一阵耸动。
“吾乃元启四十一年举人,押运晋地赈灾粮饷,有幸撞破此闻所未闻之事,又得边军义士搭救,方才死里逃生,若有半点虚言,我一家老小不得好死!”
“晋商卖国,朝廷以盐引垫付晋商救灾粮款,晋商却勾结戎人,私吞灾粮——”
“吾乃元启四十一年举人,有幸撞破此闻所未闻之事,又得边军义士搭救,方才死里逃生,若有半点虚言,我一家老小不得好死——”
陈瑞像个疯子,或者已经疯了,他在街上一路狂奔,沿途不停地高声呼喊着这些话,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私底下议论纷纷。
“晋商……晋商卖国,朝廷以盐引垫付晋商救灾粮款,晋商却勾结戎人,私吞灾粮!”
“吾乃元启四十一年举人,押运晋地赈灾粮饷,有幸……撞破此闻所未闻之事,又得边军义士搭救,方才死里逃生,若有半点虚言,我一家老小不得好死!”
他的话中,已带哭腔。
※※※
草原上,有喊杀声。
帖木儿立于辽阔的草地上,远远看着那些从南边杀来,此刻已被重重围住的百来号人,其中那位手持蛇矛的高大汉子已阵斩十余人,杀力凶悍,帖木儿心疼之余,亦忍不住投去赞赏的目光。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与夏国死战的原因。喀尔喀部叛乱,中原人的毒粮……呵,都算什么?”
帖木儿逗弄着一只病蔫蔫的白色海东青,缓缓说。
站在帖木儿边上的那人,则是帖木儿的长子,他看着白色的海东青,也忍不住叹气,“夏国地大物博,治下人口也比我大凉多得多,这样敢打敢杀的武夫不在少数,我大凉……底子还是太薄。”
“错了。我看到的,是夏国还能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夏国的脊梁,夏国衰而不败,僵而不死,靠的就是这些脊梁。”
帖木儿沉身道:“只要这些脊梁还在,还没有断,夏国……就没那么好打下来。”
他的长子凝眉思索片刻,道:“父汗说的在理。”
“明白就行,”帖木儿挥挥手,“我看你也心痒了,不用在这陪我了,去吧。”
“杀了他们。”
他眼神望向南方,漫天草原在他眼里铺开,这苍茫大地,谁能主宰沉浮?
是他的大凉,还是南边的那些脊梁?
※※※
疯疯癫癫的中年书生,向着皇城冲去。
镇守皇城城门的士兵举起手中兵刃就要上前,那中年男人却在皇城之下跪倒下去。
“晋商卖国,朝廷以盐引垫付晋商救灾粮款,晋商却勾结戎人,私吞灾粮!”
“望圣上为我等做主,为晋州百姓做主,为黎明苍生做主!”
他不断重复着先前说过的那些话,不断地叩首,血流满脸。这样的场面,连守卫皇城的士兵都未见过,一时间呆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突然站起身。
士兵们反应过来,举着兵刃就要冲上去,“你干什么——”
不过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那男人嘴里依旧重复着那些话,一头撞上了皇城的城墙上。
血把宫墙染的更深。
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