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小兄弟,你呢?”
“杀进去吧!”少年狭长的眼角棱起来,准备大开杀戒。
“两位壮士且慢!惩奸除恶之事,也算上我们兄弟俩吧!”在暗处又有人低声叫道,话音刚落,又有两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走到月光下,少年见这二人身穿白衣,高鼻深目,胡人模样,为首的与自己年级相仿,一双碧眼虽然平静如水,却暗沉波涛,就从这几步路就能看出,此人器宇不凡,贵气逼人,跟在他身后的年级稍长,相貌与他相仿,能看出这是亲哥俩。
“今晚可真热闹,你们从哪里来?”少年问道。
为首的胡人微微一笑:“我兄弟是跟随你而来的,适才在茶馆,我们看大你要独自进山寻找孩子,我兄弟佩服的你侠义和胆量,因此一路跟随,也看到你刚才斩杀樵夫和喽啰,不曾想还碰到这位道长,真是天助我也,这帮贼人今晚当灭!”
“的确如此!”少年也笑了,“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我姓蒲,叫我们蒲大蒲二就行,兄弟你呢?”胡人兄弟双双抱拳。
“我姓吴,单名一个终字。”少年抱拳道。
听到他的名字,张天师开始摇头:“这名字不好,无始无终,很不吉利,要不回去后给你改个名字吧,吉祥如意,长寿多子,岂不很好?”
吴终扭过头去,没搭理张天师。
人多势起,且可以分工,这里面张天师年纪最大,因此他临时指挥这个四人小队,他吩咐蒲家兄弟,待会冲进去的时候,专注对付地上跪拜的那群人,吴终则去诛杀块头最大,戴面具的持斧人,而张天师本人则去刺杀香案上打坐的黑袍道人。
“不是还有个妖婆吗?怎么没看到她?”吴终问道。
“我也没瞧见。”道士挠挠头,“先不管这些了,今晚能把眼前这些人解决掉,把孩子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快点,他们要砍那孩子的头了!”蒲家兄弟催促道,吴终看到持斧人已经把小孩按到香案边上,孩子的头正对着藤条筐,他高高举起斧头,胳膊上汗津津的壮硕肌肉在红灯照耀下闪闪发光。
分工明确后,几人拔剑在手,风一般冲进石洞内,里面的人没想到会有人杀进来,大吃一惊。
吴终眼里只有戴面具的持斧人,他仗剑直奔那人胸口,持斧人惊诧之余马上反应过来,抡圆了大斧横着朝他砍过来,力道十足,吴终不敢硬抗,侧身闪过后又是一剑刺向那人胸口,两人剑斧相加,斗在一处。
持斧人身高力猛,大斧抡起来虎虎生风,而且从面具后面不时传出骇人的嚎叫,好似一只野兽一般,吴终心想不能与之硬拼,自己体力肯定不如他,得想办法速战速决,看那人力气虽大,斧头抡得虽猛,却毫无章法,显然这只是个莽汉而已。
正思躇间,转眼大斧又到跟前,这一斧是从上往下劈下来的,要是被碰上,吴终瞬间就得从脑袋中间变成两片,斧头势大力沉,带风而下,吴终直挺挺站在原地,只眼睛盯着斧尖。
“人中正下摆,如鱼游过侧,摆下不提力,剑稍取心窝。”见此场景,剑谱本能般闪现在他脑子里,他一点都不着急,静等着斧尖向头顶砸下,就在斧头碰到斗笠的瞬间,他猛地侧转闪身,如游鱼一样向持斧人贴过去,持剑的左手顺势在他肋下用力前推,动作简单至极,也快速至极,他做出这一系列动作就如出自本能一般,转瞬之间,身高达到九尺的壮汉扔掉了斧头,捂着胸前喷血的伤口,双膝跪地,然后跌倒,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吴终走到尸体跟前,摘下他的面具,只看到一张狰狞而丑陋的脸,那张脸可能是被火烧过而毁容,上面布满红色和白色的疤痕,他之所以带着面具,可能是因为太过丑陋的缘故。
吴终诛杀持斧人后,才顾得上查看其他人的战况,蒲家兄弟那边比较顺利,他们冲进去的时候,三十几个黑红衣服的信徒毫无防备,而且他们作法活祭也没带兵器,因此一群人成了待宰的羔羊,蒲大蒲二兄弟俩如入无人之境,砍瓜切菜般就把他们砍倒在地,一时间惨叫声,嚎哭声此起彼伏,刚才诡异的,齐心合力歌颂邪魔的合唱转瞬即逝,变成感叹自身命运的绝望而混乱的叹咏调,只是各人命运各异,因此每个人的叹息都不在调上。
倒是张天师和黑衣道人杀得难解难分,虽说张天师自称是天师道正统,而黑衣道人毕竟是个冒牌货,可打斗起来却难分高下,况且张天师也是血肉之躯,真到杀红眼的时候,也没见他使用什么法术,对方也没有。
黑衣道人使一杆九节鞭,同样力道奇大,一下下砸下去,眼看着张天师吃不住劲儿,吴终此时得空,赶紧过去帮忙,他从背后偷偷溜到道人身后,准备偷袭,黑衣道人此时也杀红了眼,只顾得用手中钢鞭狠砸张天师脑袋,根本没想到背后有人,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还没来得及砸下最后一下,脖子就被吴终的长剑戳穿,这一剑从颈椎侧面插进去,位置拿捏得很准,如果太正的话,剑碰到骨头就会弹回来。
黑衣道人挨了这一下,顿时趴在地上,暂时没死透可没办法出声。
厅堂里血流遍地,张天师擦着脑门上的汗,混合着血污,他的头看起来活像个血葫芦。
“痛快!真是痛快!”张天师脑门上直冒白气,“坏我名声,活该当诛!”
“天师这会儿来精神了!”蒲二讥讽地笑起来,“要不是吴终兄弟把黑胡子一剑扎死,天师这会儿恐怕脑袋都要让人家给砸扁了!”
“你们这些胡人,真是刻薄得很!”张天师面带愠色道。
“先别说话,怎么少了一个?”吴终在他们斗嘴之时,把地上尸体清点了一遍,不想却发现异样。
“兄弟,你确定吗?”蒲大问道。
“没错,进来前我数过,跪在这里的一共是三十一人,现在躺在这儿的,只有三十个人,还有一个人,上哪去了?”吴终对此很是不解,他盯着蒲家兄弟看,也不知他们动手的时候,心里是否有数。
蒲二耸了耸肩,有些尴尬,他们的确不知道该有多少人。
“少了一个,他去哪儿了?”
“刚才杀得性起,真没留意。”
“这……”吴终皱起眉。
“有什么问题吗?”蒲二问道。
“恐怕会有麻烦。”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麻烦很快就来了。
本来他们就要离开洞穴,谁料众人刚刚转身,就听头顶传来铁链声响,紧接着,从上面咻的一声射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没防备,就听见张天师哎呀大叫一声,只见他右侧肩膀突然冒出火来,上面插着一只箭。
蒲大动作快,伸手上前就把着火的箭簇拔下,动作有些生硬,疼得张天师直流眼泪。
“伤口怎么还在冒火?”
“别动,这是火箭,箭头涂着磷火,这磷火只要一粘到皮肉,就会一直烧,直到烧见骨头!”张天师咬牙说道,“快拿刀帮我把伤口周围的肉剜下来!”
“现在来不及,快散开,有人在放冷箭!”蒲二喊道。
“小胡崽子,你是想让天师爷爷一直烧着吗?”张天师疼得大喊。
这时又听见头顶发出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好像三月的野猫,他们看到头顶上有人,还是个女人,正在朝他们射箭,她身上最显眼的地方,就是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还有惨白的脸庞,那张白脸蛋似乎是特意涂上了一层很厚的粉,因此白得很不自然,她的眼睛周围有浓重的黑眼圈,因而看不清相貌,身上被一袭黑色长袍所笼罩。
“看到没有,麻烦真的来了。”吴终苦笑。
“这就是逃跑那个吧?她不是应该穿着黑红道道的衣服吗?怎么还换衣服了?哎呦!”张天师肩膀上的伤看来很疼,他们都闻到了肉烧焦糊的味道。
“她就是樵夫歌中所唱的妖婆,白发白脸,刚才竟然躲在人群中,我们杀了她的同伙,她是要报仇吧。”吴终说。
这妖婆肯定想要报仇,他们费尽心思搜集这许多童男童女,为的是在月圆之夜吃掉他们的心肝,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飞升成仙,尽管这不可能,这山洞里有多少人,他们就抓来多少小孩,可眼看就要得手之际,被他们四人闯入杀了个干干净净,心中的幻想破灭了,此生也再没什么念想了,拼了!
这番话是张天师说的,也只有他知道这些道术,说的时候仿佛还有些惋惜,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遇到功亏一篑的时候,反应都是一样的。
妖婆之所以能偷袭得手,缘于这洞穴的构造的确特殊,这帮人也不知道寻觅了多久,终于找到这么一处天然所在,山洞的顶是周围竖立的石壁自然拼合的,不是严丝合缝,顶上有许多缝隙,从顶部最高处到地面越有十丈距离,从石壁的缝隙中伸出很多条铁索,从洞穴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妖婆就是一根很粗的麻绳绕在铁索上,麻绳表面涂有油脂,因此她可以在洞穴顶部滑动,滑动的时候,用一只手拉扯住麻绳控制方向,另一只手上托着一台小巧的弓弩,嘴里衔着筷子长短的箭簇,这种箭头上涂着一层薄蜡,只要碰到东西,就会着火,当她袭击的时候,就用嘴给弩上弦,因为衔着箭,所以她没法说话,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叫声。
她本来体型偏瘦小,而且这套动作看来已是极熟练的,所以能不断地向下射出带火的短箭。
众人刀剑齐举,但距离那妖女还是有段距离,这距离大约还有一人高。
“我们够不到她,如何是好“”蒲大面露难色。
“刀剑碰不到她,想要抓住她,只能爬上去,用跟她一样的办法才行。”蒲二沉思道。
“我们很难,石壁光滑,除了她那样的身形,别人恐怕很难爬上去,况且就算能拉住铁链,怎么抓她,咱这儿没有绳子。”吴终道。
“诶,道长,你不是张天师吗?”蒲二突然坏笑起来,“我可听说张天师法力高强,你就不能画张符,把肩膀上的火给灭了,顺便把她咒死?”
“这……”张天师面露难色,“符咒需要对方生辰八字,我又不知道她的名姓生辰,如何使得?”
“那把自己身上的火灭了总可以吧?你不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蒲二紧逼不舍。
“我……”张天师长叹一声,“真是惭愧啊!”
“看来,所有装神弄鬼的人,不管正邪,其实都是一样的,”蒲二若有所思,“你们求神,神却没有给你们回应,你们最后只能靠自己,看看那妖婆,再看看你,是不是如我所说?”
张天师都快哭了。
“幸好道长你遇到了我,”蒲二微微摇头叹气,“道长你别动,吴终兄弟你引开妖婆注意,我给道长把伤口切掉!”
这磷火箭粘肉就着,不烧到骨头不罢休,要想彻底疗伤,需要用尖刀把伤口周围的肉都剜掉,胡人身上都配有短刀,蒲二眯着眼,让蒲大用力按住天师,开始在天师肩膀上割肉,剧烈的疼痛让天师连声惨叫。
片刻后,惨叫声变成低沉呻吟,张天师头上被汗水浸透了,他不停喘着粗气,脸色苍白。
在他脚下,烧焦的碎肉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张天师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肉,脸上不自觉地抽动起来,随即干呕了几下后,剧烈呕吐起来。
“看到没,最后还是靠我们胡人,才能救你性命。”蒲二咬下一块布条,给天师包扎伤口。
“我看你那右胳膊,有段时间不能拿刀了。”蒲二笑道。
“不拿刀没关系,能拿筷子吃饭就成。”张天师刚吐完,红着眼睛,虽然半条胳膊耷拉着,可身残志不坚。
就这么会功夫,又有几支火箭射到他们身边,有的落到尸体上,有的落到桌子或蒲团上,周围火光越来越大,浓烟也升腾起来,山洞里已经热得宛如砖窑。
“吴终兄弟,”蒲二冲他大喊,“妖女肆虐,你有办法吗?“
“很难,”吴终也无奈,“终究碰不到她。”
“现在烟雾弥漫,越发看不清楚,她射不到我们,我们也够不到她,要是就此离开,也算是全身而退。”蒲大说道。
蒲二瞥了他一眼,正色道:“阿法,我们干嘛来的,孩子们困在笼中,若是不能救出孩子离开,跟逃跑有什么区别?别忘了,只要我们前脚走,妖女还是会吃掉这些小孩心肝的!”
“你说得对,”吴终说,“我上山来,是为了把孩子们带回村里,妖女不除,宁可死在这里!”
蒲二对他的回答点头颔首,颇为满意。
“阿法,吴终兄弟,你们过来,我有一计,可立即诛杀此女,小心不要让她听到。”蒲二把两人召到自己身旁,低声说道:“我刚才看过了,我们的兵器离那女人只有一人高,单凭个人没法碰到她,阿法你个子高,吴终兄弟又很瘦,你可以背着他,这就增加了半人的高度,还有,你不能用剑了,”他看着吴终的剑一直在摇头,然后指向旁边丢落的那柄长斧,就是刚才被吴终一剑刺死的丑脸面具男丢下的斧头。
那柄斧头是为了适配面具男打造的,面具男身高九尺,斧头比他还要长一些,足有一丈长短。
“你要用这个才行。”蒲二把斧头拖过来。
“我去把她引过来,你们看准时机,一次成功!”蒲二眼神坚定看着他俩。
吴终接过斧头,默默点头应允。
托付完毕,蒲二大叫一声直冲出去,他手举弯刀,在地面上转着圈地踢腿,眼望半空,发出挑衅
的声音,妖女射了几支箭,却都被蒲二躲开,她恼羞成怒,拖动绳索,从空中向蒲二逼近,想要靠近些再射。
蒲二抽冷子朝他们使了个眼色,机会马上就来了!
眼看那妖女越发向蒲二靠近,蒲大已经不动声色地向他兄弟靠拢,吴终躲在蒲大身后,背着手,身后拖着长斧。
头顶上,妖女眯着眼睛,用箭瞄准了蒲二的眼睛,嘴里紧紧咬着弩弦,且离他越来越近。
所有人都在紧张着,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对方,脑子紧张地盘算着距离,双手紧张地拿捏着力气,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
每个人计算出的最短距离,在这一时刻达成一致,烧焦的尸体身上冒出黑烟,黑烟升腾到空中,继而扩散成暗灰色的絮尘,当其中某粒烟尘恰好落到蒲二身上的时候,妖女的牙齿松开弩弦,火箭在空中画出一道直线,而她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下悬的曲线,吴终跳上蒲大的脊背,长斧在他身体周围描绘出一道完美的螺旋线,蒲大绷紧身体,像一面黑色大纛迎风而起,为这条螺旋线增加向上的曲率。
螺旋线最终与下悬线一旦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妖女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比三月的猫还要惨的那种,她手中的弩掉落下来,脑袋也耷拉下来,她的身体因为疼痛而紧绷成弓形,双臂和双腿向后拗过去,那柄斧头挂在她两腿中间,伴随着抽搐的她一起在半空摇曳摆动着。
“我们赢了。”蒲二拍打着自己的脸,最后射出那支箭刚擦着他的脸皮飞过去,留下灼热的隐痛。
吴终大口呼吸着,灼热的空气让他很难受,刚才那一下几乎用尽了力气。
“这一斧的位置真够好的……”蒲二意味深长地看着还挂在妖女大腿根摇晃的斧柄,暗红的血顺着长斧甩到地面,洒落成点点梅花般的图案。
“她还没死。”吴终有些不放心。
“一会儿就熟了。”蒲大笑道。
“你们还在等什么?非要被烤熟不可吗?”被遗忘的张天师大声喊起来。
“快把孩子们救下来!”蒲二被这一喊打断了思绪。
很快,冲天火光照亮了山顶。
他们下山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一行四人,带着二十几个还活着的孩子,步履缓慢。
等回到茶馆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
人们没想到他们真能把孩子们带回来,从他们的脸上、身上就能看出这场夜战有多凶险,伤势最重的张天师耷拉着一条胳膊,脸色很难看。
“小伙子,你真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茶馆掌柜刚开始只是擦着眼泪,看着孩子们,转眼泣不成声。
已经有人通知各村,很快村民们赶过来领孩子,老五也在其中,他红着眼睛。
“五哥,香菱在里头吗?”吴终问道。
“没有。”老五眼睛更红了,“你们不会丢下了俺家小妮儿了吧?”
“我们没丢下任何一个孩子,兴许香菱不是被这伙妖人拐走的吧。”吴终安慰他说。
“那,我还得再去找找。”老五几乎要哭出声来。。
“再去找找吧,应该快找到了。”吴终说罢背过脸去,强忍住鼻翼的酸楚,有些场景很难忘掉,比如那带血的筐,比如筐中兜底的红色小袄,比如香案下堆积着的,已经发黑的小小骨头,比如在浓烟烈火熏烤下依然冰凉的小手。
人,到底应该活在希望里,还是在绝望中向死而生?这个答案很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