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是你吗?你来干什么?”皇帝的声音干涩嘶哑,是长期酗酒导致的结果。
“我来劝谏陛下,不要派铁骑找寻玉玺!”苻坚几乎扯着嗓子喊起来。
吴终心想他还真是直截了当,这种事应该面见皇帝以后再说,可苻坚在宫门口就开始喊,而且特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分,他是想让大家都听见吗?
“阿坚,我找玉玺,是为了我们苻家江山永固,你我是兄弟,怎么却像那帮自私鬼一样唱反调?”皇帝怒道。
“我劝谏陛下,因为陛下这么做,会让我大秦亡国!”苻坚的大嗓门回荡在宫墙内外。
“放肆!阿坚,你太放肆了!”皇帝的嗓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吴终也觉得此刻王爷苻坚的表现有些反常,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知道得罪皇帝的下场?这种话即便在私下单独跟皇帝说,都会引发龙颜大怒,况且在这样公开的场合,他在想什么?
“臣直言进谏,仅此而已!请陛下立即下命收回铁骑!”苻坚面对着夕阳下金光闪闪的躯体,面无表情。
“你……你……!”皇帝已经被气得语无伦次,有几次他在屋顶上摇晃了几下,差点掉下来,踉跄站稳,冲苻坚挥舞着长弓。
“我站在最高处,却依然没法够到天,我张弓搭箭,箭头却没法射到长安,这是为什么?”皇帝不知道是在问谁,或者自言自语。
“请陛下召臣进宫面见!”苻坚不理会他,甚至眼皮都不抬,自顾自说道。
“不!”皇帝几乎是尖叫着吐出这个字。
“你们,你们都不贴心,我被你们困住,不能飞翔!”他穿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你们!”
说罢举起长弓,将其用力砸向瓦楞,咣当一下,长弓碎成几段。
皇帝摇晃着身子,转身想要从房顶下去,吴终远远看到他脚底似乎滑了一下,然后失去平衡,双脚踏空,整个人一下子消失在屋檐和宫墙后面,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接着有尖细的声音在喊“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夕阳越来越低,影子越来越长,那影成一团的狼嘴似乎越张越大,它面对着愈发晦暗的天空,似乎要把它整个吞下去,但黑夜降临后,一切虚无都将消失,杳无踪迹。
“咱们走吧!”苻坚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次意外而吃惊,他跟皇帝这次见面,没有开头,没有结果,皇帝失足跌下,他也似乎并不关心,王猛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吴终看到苻坚朝王猛搓了下手指,王猛轻轻点了点头。
天色将晚,他们住到了行宫外不远的一处别墅里,行宫周围建了很多别墅,就是给宫廷的王公贵族们准备的,因为他们不时会陪皇帝出游打猎,皇帝出行随从众多,必须把他们全部安顿下才行。
没过多久,姚苌赶到并与众人会和,他所带领的五千骑兵,就驻扎在渭河边上,与他同来的,除了除了薛赞,还有大将苻黄眉。
“铁骑已经安置妥当,听候大王命令!”此时的姚苌精神抖擞,两眼冒光,掩饰不住莫名的兴奋。说起来,那五千骑兵还是奉了皇帝命令赶来的。
“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是来规劝皇帝的,切记不可造次!”苻坚严厉吩咐道。
“遵命!”姚苌双手抱拳,慢慢后退离开。
“皇帝现在如何?”苻坚问道。
“皇帝刚才从宫殿上摔下去,大王都看到了,摔得可不轻啊!”王猛笑道。
“我知道,够他和一壶的!”苻家稍微抬了下眼皮。
“不会遇到不测了吧?”王猛轻声问道。
“那你可真低估苻生的体格了!”苻坚哼了一声,如今他已经和皇帝撕破脸皮,也不顾忌讳,开始直接称呼皇帝的名字,“我这位堂兄,脑子虽然不太灵光,那身体真是一等一的棒,如果为将,会是我氐族最勇猛的武士,你们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他徒手搏击虎豹,此等凶猛,远非常人可比,即便是这些年沉溺酒色,依然比常人强出太多,你当那狐媚妖女为啥老愿意往他身边凑,还不是因为他体力好嘛!”
说到这儿,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眼下他们手中有兵,自然胆子大了许多。
“再者说,即便是他真摔死了,宫里肯定会哭丧,行宫中其他人跟我们并无仇恨,他们一定会打开宫门,向我们报丧的,可现在你们看看,宫门紧闭,说明他还在。”
众人听罢,都点头认同苻坚的分析。
“可是阿坚,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明天皇帝缓过神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苻法问道。
“景略,你意下如何?”苻坚转向王猛问道。
“宫中一点消息没有,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王猛说。
“你说得对,我们需要掌握皇帝的动向,平时那些宫女得了我们多少好处,如今竟没人给我报信,真是怪哉!”
“这更不是好事,大王您想,如果皇帝生命垂危,无暇顾及旁人的话,她们肯定会出来报信,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说明皇帝并无大碍,如果他熬过今晚,到了明天,我们全都危险了!”王猛面色冷峻。
苻坚走到窗外,他感到有些憋闷,他看着外面玄色夜空,那天黑得透彻,透不出一丝光亮,万籁俱寂,他在夜风中大口呼吸,拳头紧握,他在等待,惊变的前夜,可能某只蝼蚁挥动一下翅膀,就能卷起惊天风暴。
屋里的人全都拉长着脸,紧张写在每个人脸上,他们也在等待,空气几乎凝固。
时间在流逝,沙漏翻过来掉过去转了好几圈,屋里的人眼睛慢慢变成红色,眼圈慢慢变成黑色,恐惧,疲惫和兴奋同时在他们心脏里轮转,他们和明天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待他们的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坟墓。
突然,有人急切跑进屋子,喘着粗气。
“大王,宫里有人来了!”
“是谁?”
“陛下的侍女莺儿!”
“快把她带过来!”苻坚眉毛霎时间扬起,刚才宛如雕像的一群人,转眼间恢复正常。
莺儿是个瘦小的女孩,她来到众人跟前的时候,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渗出细小的白色汗珠,鬓角的细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看来也是匆忙赶来的。
“宫里情况如何?”苻坚显得很着急。
“陛下伤得很严重!”莺儿说。
“能否活过今晚?”苻坚问。
“不知道,”莺儿摇头,转瞬神情变得惊恐,“但是大王却活不过今晚了!”
“你什么意思?”苻坚惊道。
“陛下明天要杀大王兄弟两个!”莺儿神色急促。
“到底怎么回事?”苻法也紧张起来。
“陛下伤重,躺在床上说:阿法兄弟也靠不住,明天必须杀掉!”莺儿回答。
“你都听清楚了?”
“这些话,都是陛下对贺不悔说的,她告诉我,让我出来给大王报信!现在贺不悔可能已经被陛下杀掉了!”莺儿掩面而泣。
“贺不悔,不应该啊,她为什么要让你来报信?”苻坚有些不解。
“大王你还不明白吗?陛下伤重,这恐怕是在安排后事了,如果还不行动,明天必定被他所杀!”王猛双手抱拳,神情肃然。
“大王,请早做决断!”众人皆抱拳肃然而立。
“莺儿,你说的都是实话吗?”苻坚缓声道,“贺不悔为何要你报信?”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亲眼看到她被人拉着双腿,倒拖走了!”莺儿一想到这场景,就面露惊骇之色,小女孩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在来之前,却是受过不小的惊吓。
“各位,我们兄弟并没有犯罪,皇帝却要杀我兄弟二人,你们认为怎么样?”苻坚转向众人,低声问道。
“愿追随大王!”众人齐呼。
“大王必须马上决断,否则,我现在就找棺材给大王收尸去!”王猛再次作揖道。
“我意已决,马上攻打皇宫,老羌,薛赞,去把铁骑召集过来,攻打宫门!”苻坚吩咐道。
有时候,做出决断是很难的事情,执行起来反而容易得多,行宫本就不大,他们带来的铁骑几乎没费力气,皇宫大门就已经敞开,宫女太监面对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士,哪个也不敢抵挡,他们一路畅行,径直来到皇帝寝宫门口,此时周围全是火把,将寝宫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在此时停住脚步,他们只是围在门口,没人去做那第一个推开殿门的人,他们都知道,此刻,宫殿里的人仍然是秦国的皇帝,也是秦国第一勇士,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过此人徒手搏杀虎豹的彪悍举动。
“大王,苻生威名仍在,众人惊惧,不敢上前呢!”姚苌用刀指着殿门,他也不敢第一个进去。
苻坚嘴角抽动了一下,大声喊着吴终的名字。
“大王,我就在这儿。”吴终上前。
“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苻坚问道。
“记得,可皇帝并没有犯罪。”吴终抬起眼皮,瞄了这位杀气腾腾的东海王一眼。
“皇帝没犯罪,难道我犯罪了吗?”苻坚不悦。
“就现在情况看,大王擅闯禁地,的确犯罪了!”吴终面无表情。
“你什么意思?我现在站在这里,你跟我说这些,难道让我回去吗?”苻坚越发生气。
“大王现在若回去,则必死无疑!”吴终话音落下,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并不认识这个少年,只是觉得此人实在不可理喻。
苻坚终于愤怒了,他大声喊道:“吴终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一直欣赏你,把你带在身边,可你却在关键的节骨眼上说出一堆没用的话,之前是你曾说要帮我了却一桩烦心事,现在,这烦心事就在殿门之后,你是要履行诺言,还是食言而肥,自己决定吧!”
“并非要食言,”吴终答道,“既然承诺大王,就要履行诺言,只是我一旦踏进宫殿,日后在秦国历史上就要留下弑君者的称号,大王您可知道?”
“你?”苻坚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大秦的史书上不会留下你任何的痕迹。”
“谢大王!”吴终双手持剑,向着苻坚深鞠一躬,“请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殿中之人?”
“等你活着出来再说吧!”
“大王为何不告诉他寝宫中有什么?”看着吴终消失的背影,王猛有些不放心。
“此人倨傲自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呢?”苻坚脸上浮现出些许阴冷的笑容。
吴终自走进这寝宫那一刻起,就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这不是人身上的味道,越往前走,气味越浓烈,寝宫里光线昏暗,四角的烛光摇摇欲坠。
宫殿很大,他来到一扇屏风前,这扇檀木雕花镂空的屏风做工精美,在凹陷处镶嵌着玉石和金丝,镂空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纱,纱上绣着香艳的图案,透过薄纱,他看到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躯体强健,无疑就是秦国的皇帝苻生,和白天一样,身上唯一的穿着,就是腰间那条虎皮裙,不过这东西,穿了和没穿并无区别。
苻生躺在床上,头扭向另一侧,透过屏风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一只手搭在床边,手中捏着一根黄色丝带,丝带另一头,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被丝带紧紧捆着,透过薄纱看不清面容;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条黑色缎面被子,躺在那里不动。
“贱人!我平日最宠爱你,你却和阿坚兄弟串通出卖我!”苻生用他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咒骂着被捆绑的女人。
女人并没回应,苻生继续咒骂着,“现在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舌头就是罪魁祸首,你用它来欺骗我,又用它来出卖我,现在,我要割下你的舌头!”他说罢用力拉扯丝带,女人用力往后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被硬生生拽到跟前,捆绑的疼痛让她低声呻吟起来。
“张嘴!”苻生从枕边摸出一把尖刀,他的命令并没得到执行,这让他恼怒起来,
“你真是瞎了眼!”苻生显然被气糊涂了,竟然自己冒犯自己,“你找来的苻坚,他是个胆小鬼,我我知道他就在宫殿外面,可他除了敢在门口喊几声,连门都不敢进来,他害怕我!”
“我会杀了他,在杀他之前,我会用你的舌头和眼睛作为礼物送给他,张嘴!你为什么不张嘴?贱人!”苻生喘息地很厉害,他嘶吼着扔掉刀子,用力把女人拉到近前,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苻生那双手大如蒲扇,指尖像鹰爪一样深深嵌入女人纤细的脖颈里。
“啊……”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以苻生的力气,掐死她只在须臾之间。
吴终知道这女人叫贺不悔,也从苻坚和他随从的嘴里听到她惑乱皇帝的传闻,他也知道就算这女人现在不死在苻生手里,待会儿也会在苻坚那儿面临同样的命运,可在那一时刻,他听到女人的惨叫声,那声音像电一样让他浑身哆嗦,他似乎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在很多年前。
在很多年后,他也会一再回忆起今天的场景,因为此时此刻的选择,他的人生拐向了另一个岔路口。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血在发热,于是从屏风后面跳出来,第一步从屏风后头跳到床尾,紧接着第二步从床尾跳到床头,这一步脚尖刚着地的同时,利剑向上一挑继而一翻,这一挑一翻就在苻生手腕上割出一道狭长的血口子,苻生疼得大叫,松开手,他手腕上的皮肉上翻,献血直流。
女人顺势挣脱,后退几步,靠在墙角大口喘气。
吴终抬起头,看了贺不悔一眼,然后有些眩晕,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才逐渐恢复清醒。
他的眩晕,就出自贺不悔,从此刻的双眸对视中,这女人的形象从此铭刻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抹去。
此时的她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乌发在脑后朝上梳成堆云鬓,头顶插着黄金和翠玉的发簪,发簪下挂着银闪闪的珍珠缀,面如桃花,宽额细颌,颧骨微挺,鼻梁小巧,脸庞纤细,一双杏眼正凝视着自己,一对瞳仁深邃如夜,嘴唇涂着最具攻击性的玫红色,明艳如昙花,颤动如琼脂。
她穿一条黑色的纱制长裙,裙子到胸口腋下戛然而止,露出整个雪亮的肩膀和胳膊,她的皮肤很光洁,在烛光照耀下如和田玉般圆润。
难怪被称作“妖女”,吴终心想,她漂亮地让人不安,不过,他之所以惊颤,是因为这张脸不但漂亮,而且他以前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只不过,当时比现在要朦胧得多。
苻生凄厉的嚎叫声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他用独眼恶狠狠瞪着吴终,对于眼前之人,他并不认识。
“终于有人敢进来了?”他冷笑着,“他们从什么地方找来你这么个猴崽子?”
吴终扬起手中剑,正对他的眉心。
“他们不敢来,让你来当冤死鬼,小子,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来吗?”苻生依然躺在床上,脸上狞笑着,同时用手轻轻拉拽黑被子。
黑被子突然站立起来,同时发出一声怪叫,吴终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被子,而是一只通体乌黑的豹子!
豹子站在床上,皇帝的卧榻比一般的床要高大得多,四个支腿向上延伸并形成弧形,在床的上方构成穹顶的形状,这张床是金色的,四周雕刻着精致的花纹,黑色的天鹅绒幔帐向上翻卷着,烘托起床头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豹子站起来,视线与他向平,人的眼睛和豹的眼睛彼此相互注视着。
他现在总算知道,苻坚手下人为何不敢率先闯入这座寝宫了,这只豹子身上的毛皮闪闪发亮,如锦缎般漂亮,透过毛皮能看到下面隐藏着的健硕肌肉,它的尖牙如铁锥般锐利狭长,这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二黑,吃了他!”苻生大声喊道。
黑豹抖了抖身上的毛,趴在床上弓起身体,朝他张开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吴终现在总算知道宫殿里为什么会弥漫着如此难闻的味道了,他在苻生的床底下看到了带血的骨头,还有吃剩的小腿,脚上还穿着鞋,靠在墙角有一具尸体,衣服还没脱下,他认得此人就是白天觐见时中箭倒在他们脚下的侍卫,此时已经沦为皇帝宠物的口中食。
黑豹轻轻跃起,向他扑过,双爪瞄准他的肩膀,他将利剑竖起,剑刃朝外,双臂伸直,力图格挡,他感觉到黑豹的前爪已经搭上他的肩头,但由于长剑的缘故,黑豹的脑袋没法凑到他脖子跟前,黑豹这一跃,本想就势将他扑倒,然后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可此时却被长剑挡住,只得人立起来,靠着两只前爪还维持着平衡,还不断用力伸长脖子,想够到他的喉咙或者下巴。
吴终胃里一阵抽搐,从豹子嘴里散发出的腥臭味让他几乎没法呼吸,而且几次豹子都差点咬住他的下巴,它的脖子灵巧而强壮,吴终看到自己的剑被卡在两者中间,他要反击,就必须把剑抽出来。
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因为剑挡在人和黑豹间,所以黑豹没法咬到他,可没有剑,他就只能被动躲闪,能躲多久,是个问题,况且豹子搭在他肩膀的爪子已经完全伸出,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他感觉到自己肩膀在流血,且发出剧烈的疼痛。
一人一兽以双臂互搭的奇怪姿势在宫殿里缓慢移动着步子,看上去就像两人贴面跳舞一般,看似平静却危机四伏,吴终想要打破这平衡,他趁黑豹缩头的瞬间,用力下腰然后往旁边一扭,双臂握剑随即向后抽离,随即赶紧退了一步,用剑口指着黑豹,血正从他肩膀上流下来。
黑豹闻到血的味道,愈发兴奋,它再次发出咆哮,跳上一张桌子,然后趴在桌子上前肢低俯,后腿抬起,它的躯体完全伸展开来,做出了跳跃的姿势。
吴终料定它要跳得更高,好从自己头顶向下攻击,如果它真这样做,自己很难抵挡,就算用剑刺穿它的身子,也挡不住它咬碎自己的头,人和野兽相比,体力速度都是缺点,但脑子确是人胜出的地方。
所以他提前做出判断,一条腿往右边挪了一下,方便待会儿发力,双手持剑改为单手持剑,看上去更加放松,他凝视着豹子,就等它做出最后的跳跃。
豹子的跳跃悄无声息,吴终看到一道黑影从头顶上压下来,瞬息间他出手了,他一共走了三步,第一步,侧身让过原来的位置,此时豹子前爪着地,第二步,转身面对豹子侧向,此时豹子后腿着地,第三部闪身转到豹子身后,这时豹子见又扑空,刚想回头,却发出凄厉的惨叫,吴终的长剑已经深深刺入它的后颈,并从咽喉那里伸出剑尖,黑豹的脖子瞬间被长剑刺穿,他这一套动作快速连贯,完全由铭刻在肌肉中的本能反应驱动。
“你算是第一个死在摆线刺杀上的畜生!”吴终心中暗想道,有些往事突然浮上心头,他不由皱了皱眉。
接着他拔出剑,让血从黑豹的伤口喷涌而出,黑豹受了致命伤,卧倒在地上没法再动弹,任由血把地面染成红色。
吴终不再理会垂死的黑豹,提着尚在滴血的剑,缓步来到苻生床前。
苻生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用独眼盯着吴终的脸,终于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你是什么人?竟能杀死我的豹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和陛下比还是差些,”吴终淡然一笑,“我听说陛下能徒手杀了它们!”
苻生听罢,叹了一口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皇帝。”
“是啊,不做皇帝,陛下就不会面临今日之事。”
“你也觉得我不是个好皇帝?”苻生问道。
“敢问陛下好在哪里?”吴终反问。
“我去寻找传国玉玺,让秦国成为天下正朔,万邦来朝,不是好事?”苻生说。
“确实是好事,如果传言是真,玉玺还在北方的话,不光是陛下,任何国家的皇帝都会这么做。”吴终回答。
“那我会有今日之祸,是因为被谣言给骗了?其实玉玺已经到了江东朝廷吗?”苻生问道。
“并不是,”吴终慢慢走到苻生跟前,俯下身子,低声在他耳边说:“陛下听到的不是谣言,玉玺就在北方,千真万确。”
“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苻生喊道。
吴终后退一步,用剑指着满地骸骨和黑豹尸体,正色道:“陛下任性嗜杀,为天下所不容!”
苻生苦笑起来:“当今乱世,人人想当皇帝,大将手里有了军队,就要竖旗造反,如果皇帝不能杀人立威,又如何能坐稳这位子?”
“可陛下杀人并没有立威,只是招来了怨恨,看看宫门外的人吧,他们原来都是陛下手下将领,如今却都在盼着我结果了陛下性命!”
“他们?”苻生恼恨地向外瞥了一下,“都是苻坚那反贼蛊惑的,他们竟然甘愿被人驱使,难道苻坚比我更适合当皇帝吗?”
“的确更适合。”吴终说道。
“他这个人,就喜欢用恩惠收买人心!”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也给了你好处吧?杀了我,他会给你什么官职?或者黄金珠宝?”
“无官无职,无金无银。”吴终说道。
“那你为了什么?”苻生不解。
“为了一句承诺。”吴终说。
苻生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他用力喘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
“小子,我不认识你,但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个流民浪人,藉藉无名之辈。”吴终答道。
“看来天命如此!”苻生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全凭陛下安排。”吴终说。
苻生用独眼看着他剑刃闪烁的寒光,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受了重伤,腰也摔断了,下半身动弹不得,已经成为废人,就算你不来杀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紧接着又说道:“临死前,我不想再看见苻坚,小子,就用你刚才杀死二黑的手法,杀了我吧!”
“遵命!”吴终说罢,举起剑,对准了苻生的咽喉。
“住手!你不能杀他!”一直躲在旁边的贺不悔突然喊起来。
“为什么?你不觉得他若落在苻坚手里,要比这难受的多吗?”吴终反问道。
“这关你什么事?该死的东西!”贺不悔用圆润勾魂的嗓音咒骂出难听的字眼。
“别搭理那妖女,小子,算我求求你,别犹豫,赶紧杀了我!”苻生哀求道。
“该死的东西,你记住,如果你敢杀他,我不会放过你!”贺不悔气急败坏地骂道。
吴终犹豫了,他对眼前的女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非常特别的感觉,奇妙而难以言喻的感觉,就是那种一只手在身体内揪着筋脉然后慢慢攥紧的感觉,他想给她留个好印象,至少不能让她一见面就憎恨自己,但苻坚的人就在宫外,随时可能冲进来,杀,还是不杀?他内心纠结不已。
苻生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就在吴终犹豫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抓住剑刃,对准自己的喉咙,用力戳下去,等吴终反应过来,从苻生脖子里喷出的血已经溅到他的脸上。
“啊!不!”贺不悔绝望地嚎叫起来。。
苻生死了,死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死在仇人喧嚣的呐喊中,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对他的死,吴终并不意外,可贺不悔在他死后撕扯着头发,大喊大叫的样子却让他感到奇怪,是她派莺儿报信,那她就知道后果,当后果来了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捶胸顿足呢?奇怪,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