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红着脸大喝:“不必说了,从今日起,你不要再进书院!”王盛连推带搡,将肖何赶出大门。肖何只当是老师一句气话,仍旧往书院赶,不料刚刚坐下,王盛随后也到。看见肖何,王盛大叫:“你拖欠学费多时,如何又来,给我出去!”
肖何哪里有口说话,被王盛一把揪住,生生拖了出去,王盛随即关了大门。肖何蹲在门外,好不容易等到晌午,大门打开。看见王盛,肖何连忙去迎,王盛睬也不睬。肖何冲在前面叫道:“老师,学生有错,请您大发慈悲,让我留下……”
王盛一把推开,怒喝道:“连本带利,你已欠我一百多两,还清银子我便是你老师,没有银子休来见我!”说罢,甩袖而去。
一班同窗一拥而出,冯求大笑:“穷要饭的也想出人头地,快回家种地去吧!”
黄成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其余也无不大笑。肖何不愿让玉娟看见自己窘样,不等她到,连忙走了。县城里同窗各自回家吃饭去了,肖何身上没钱,又饿又急,思来想去,只得再去求王盛。王盛才打开一道缝,见是肖何,立即将门关紧。肖何只得离去,又不敢回家,在学堂附近寻个树荫呆坐。同窗吃过午饭,陆续返回。读书声不断传来,肖何听着,更觉得读书珍贵。直至傍晚放学,听他们都走远了,肖何也回家去。楚铭来问,肖何不愿再惹事端,只得撒谎告道:“老师说了,让我继续读书,三年后再考。”
肖树义长舒一口气,叹道:“只要让你读书,迟三年倒不打紧。”母亲又道:“王教授对你不薄,明天你抓一只鸡去,也让老师见你一番心意。”
一大早,夫妻两个打开鸡笼,捉了一只肥鸡,绑好了腿,叫儿子带去。肖何一路小跑,赶到王盛大门外,听着王盛已经起了,肖何在门上拍了两下。王盛打开门,看见肖何,刚要关门,肖何却一个箭步冲进来。王盛大嚷:“当初你无钱读书,我也收了你。三年来为师不嫌你家贫,对你关照有加,你难道都忘了吗?”
肖何双膝跪地,泪如雨下,边哭边道:“老师恩情,学生牢记在心,只是家中确实没有半两金银,只得抱一只鸡来孝敬老师。只要老师高抬贵手,他日事业有成,定当肝脑涂地,报答恩师!”
王盛喝道:“只怕到那时你早已没了老师!”
正说着,王妻听到,在屋里出来。见又是肖何,赵氏劝道:“他毕竟是你得意门生,将来有了成就,也显得你脸上有光,你就发发善心吧。”
王盛稍稍气消,收了鸡,告道:“最近你不要再来上课,我就说你回家筹钱去了,日后我自会叫人通知你。你现在年幼,即使考中也无大用,再等几年又有何妨。到那时金榜题名,立刻青云直上,岂不美哉。”
肖何感恩戴德,谢过王盛夫妻,仍旧去书院外听了一天。从此以后,天天如此。连续过了五日,只不见王盛有话。肖何心急如焚,又等了三日,依旧杳无音讯。肖何心想:老师繁忙,是不是忘了,今日我须去问问。放学后,肖何再次赶去王家,刚出了胡同口,见一辆马车先到,正在王家大门前停住。肖何连忙躲开,见车上先下来一人,四十四五年纪。接着又跳下一个,肖何认得,却是黄成,只见他在大门上拍了几下。王盛打开门,呵呵笑道:“原来是黄员外,快请进。”
原来是他们父子,再想想黄成那张答卷,肖何满心疑窦,绕个弯,来到王家后面。靠墙正有一棵柳树,肖何悄悄爬上去,伏在枝叶中。此时天热,窗户大开,里面言语听得一清二楚。只听黄员外道:“犬子能够赴考,多亏王教授帮忙,今日专程登门拜谢。”说着,塞给王盛一个小包。王盛打开一角,顿时金光乱闪,肖何看得清楚,乃是两锭金条。
王盛呵呵笑道:“举手之劳,黄员外太客气了。”
黄员外也笑:“这值得什么,他日犬子高中,衣锦还乡之时必当厚报先生。”两人大笑,黄员外又道:“黄某还有一事,本不当问,只是……”
王盛忙道:“黄员外有话尽管讲。”
黄员外道:“听犬子说一同赴考的还有两人,丁县丞之子真材实料,倒无可厚非。冯公子也与犬子半斤八两,莫非冯知县也……”
王盛不能隐瞒,又不敢如实相告,只是模棱两可地道:“知县大人神通广大,他必定有办法。王某本和他有亲,何况他又是县老爷,只好也给他面子。”
黄员外哈哈笑道:“王教授说得是,大路宽阔,有他走的,也有我走的,只看各人本事了!”王盛也笑,稍后,黄成又问:“老师,果真不让肖何来了?”
王盛笑道:“那个穷鬼,年纪又小,懂得什么。即使来了,哪年让他考还不一定。”三个相谈不久,黄氏父子告辞离去。
他们走后,赵氏问丈夫:“你常说肖何有实学,这次为何轻而易举将他打入冷宫?”
王盛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因他一首诗,陈主簿便判他妄言时政。”
赵氏笑道:“你们读书人最是险恶,杀人不用刀,吃人不见血。”
王盛道:“若不如此,大锭的黄金白银哪里来,指望那个穷鬼有钱孝敬我,到时我胡子都白喽!”夫妻两个大笑,王盛笑罢,又叹道:“不过说实话,他那首诗写得的确甚好,此子要是生在黄员外、冯表兄家里,前程不可估量。唉,一根好苗偏偏生在石头缝里,要水没有水,要肥没有肥,着实可惜了……”
难怪他们二人都能榜上有名,难怪王盛转瞬变得如此无情,原来如此!肖何下了树转到前面,在大门上用力拍。王盛气冲冲打开门,一见肖何,刚要往外赶,肖何已经挤了进来。王盛怒骂:“你这小厮,为何要像阴魂一样缠着我?”
“阴魂缠的都是昧良心的人!”肖何再不怕他。
王盛大吃一惊,万万不敢相信自己一双耳朵,红着眼骂:“畜生,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清楚,为何黄成、冯求能考,我却不能?我要你给我一句话,否则我就去告你!”肖何真如变了个人。
王盛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怒斥道:“你莫不是想考试想疯了,我跟你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是你想钱财想疯了,你刚刚说的我才听的清楚!”肖何仍不怕他。
赵氏听见,也冲出来。王盛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大吼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全知道了,你串通陈主簿,故意不让我考,却让那两个胸无点墨的去,不就因为我没钱送你么?”肖何眼睛也红了。
王盛大怒,发疯般扑上来,双手掐住肖何脖颈,一遍遍逼问:“你怎知道的,你听谁说的?”
肖何被掐得直咳,赵氏害怕,连忙来劝,王盛稍稍松了手。肖何喘过几口,大嚷道:“你刚才和黄员外说的,我全听见了,有胆你就掐死我!”
王盛吼道:“既然如此,非得掐死你不可!”赵氏也怒骂:“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真是自作孽!”王盛一双手越来越狠,肖何被掐得透不过气,又挣不脱,正着急,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走过。肖何抓住桌上茶壶,用力摔在地上。王盛慌张,不自觉一松手,肖何趁机大喊:“救命!”外面脚步立刻停住,赵氏慌了,伸手捂在肖何嘴上。肖何双脚乱蹬,那女人不小心,肚皮上挨了一脚,往后一退,摔倒在地。王盛腾出一只手,急忙去搀。肖何趁势一撞,将王盛撞个趔趄,撒腿就跑。王盛爬起来去追,大门却让肖何在外面挂住了。王盛又气又急,夫妻两个只顾骂。
肖何飞跑出城,满腔恨意越窜越旺,直冲头顶。走到半路,前方一片火光,许多人正围着救火。肖何看见大火,心中怒火也腾腾地烧上天去。你逼我上绝路,我也要拉上你!到家时,天已黑了。肖何谎称王教授推荐他去州城读书,几个月不回来。父母又喜欢又心疼。父亲一大早下地锄草去了。母亲正在擀面条,肖何想想,这将是最后一次吃娘做的饭了,站在一旁默默地看。面条很快下锅,娘又打了两个鸡蛋,煮了满满一碗。肖何拿起筷子,鸡蛋面条往常是何等好吃,这时嚼在嘴里却难以下咽。母亲问道:“孩子,今天这面不好吃么?”
“不是,娘做的面条最好吃……”肖何不敢抬头,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笑道:“是不是烫了,慢点吃,上学还早。”碗里热气腾腾,遮住了儿子眼中泪花。
往常吃饭,肖何总是狼吞虎咽,这次却每一口都慢慢地嚼,直到最后,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吃完了,肖何道:“娘,我走了,王教授亲自带我去,您和爹不要担心我……”
肖何离开家,先去城郊藏了,傍晚进到城里,在王家附近躲起来。夜色渐渐深了,各家都睡了。肖何爬墙进入王家,先将屋门在外面锁住,再将院子里柴草搬来,门口、窗下各放了一堆。肖何取出火石,将柴草乱点,不等大火烧起,早翻墙逃了。
天一亮,肖何混在人群里出了城,撒开两腿一路往北逃去。此时正值盛夏,山岭沟渠到处不缺野果清泉,也饿不着。肖何白天走,夜里藏,走了五天,一座大山挡住去路。肖何举目远望,山峦起伏,丛林茂密,连绵不绝。肖何又怕又急,只是寻不到出路。眼看天色愈晚,肖何不敢再走,看不远处有个山洞,肖何便要进去过夜。刚刚走近,只听得一声大吼,霎时树叶乱飞,丛草齐抖。眨眼间,一头大虫一跃而起。肖何大叫一声,转身便跑。但畜牲四条腿,人怎跑得过它,肖何一急,脚下又被绊倒。大虫一声吼起,当头扑来。
只因黄金闪耀,白银诱人,好端端一颗文曲星未及绽放光芒,已被黑暗淹没。肖何只因一把火,毕生前程都烧成灰,所有希望一并葬送。从此以后,苍天闭眼,大地沉默。直教沂山上重生一条纵横四海狂龙,太原城再世一头叱咤五洲猛虎。
真是好事多磨,灾祸难料。肖何空有能耐,不仅赶考不成,如今却要命丧虎口。王盛一家性命如何,肖何又如何?预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