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过去,这个传统被莫名其妙保留下来,从一开始的不方便,变成了如今的习惯。期间有人委婉提过重新装修的建议,也都被公良光搪塞过去,不了了之。
看着望空阁,人们总会觉得国主还是多年前那个孩童,心智未泯,顽劣无知。喜欢猜想的人,因此放松了警惕。自以为是的人,默默在心里嘲笑了很多年。可谁又知道,一个七岁孩童已有了自己的城府,这样的布置不是心血来潮。十多年来,唯有自己赏心悦目。
此时此刻,带着面具的瘦高身影站在公良光的书案前。
唯有他,可以不宣而近身相谈。
此人乃是‘凌光居士’,青居兽坛掌门青居道长的入室大弟子。也是那日在猎蝓宴上,靠着一道气墙挡下巨鳄蛟,救下国主和太国母的人。
青居道长常年云游在外,平日道坛里一概事务都交由这个大弟子打理。不过凌光居士也鲜少露面,只有盛大庆典才会受邀出席。也幸得猎蝓宴有他在场,观礼台上的国主和太国母才能躲过一劫。但国主此刻召见,并不是为了赏赐。
凌光居士音色沉闷,道,“国主已经见过了五族人,事情也有了解决,怎么还闷闷不乐?”
“授人以柄。若是猎蝓宴没有出事,或许一切便由我掌控,如今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白费了功夫。”
凌光居士沉默片刻,说道,“国主还记得自己儿时为何执意要将望空阁布置成这样。”
公良光一脸傲然正气,目光穿透层层丝幔,回忆着自己儿时往事。
许久,才应道,“透得些视线,却又看不清晰,寡人记得,当时很喜欢这种感觉。”
自公良光识文断字,懂得品评人心起,孩童清澈的眼睛中,看到的只有大臣们对居立唯命是从、谦恭畏惧的嘴脸。逢迎之态更甚对他这个少年国主。幔帘之前是虚与委蛇,幔帘之后,他才能听到那些人的心声。
一个七岁孩童,将自己隐藏在丝幔之后,令那些成年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参不透自己的心思。而自己却凭着一颗赤子之心,学会了从他们的声音中分辨真心或是假意。
论到揣摩二字,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者,输给了一个七岁的孩子,却不自知。在他们眼中,幔帘后那道看不清的身影,不过随着年岁拉长了几分,稚气犹在,不足为惧。而孩童长成,清澈的眼神和惯有的笑容始终如一,却早已学会了隔着帘幕‘听’得人心。即使撤去幔帘,凭着语气的宛转和音色的微弱变化,也断出那人几分心意。
真心、假意,如旋律变幻,学会辨听,而非目测。
年轻国主乐在其中。
他人的笑声,是沾沾自喜,国主的笑容,是宠辱不惊。
这些成长,要归功于凌光居士。
国主年幼时,太国母恳请青居道长为国主传道,督促他成为一代明君。但青居道长常年云游,便派了自己的高徒‘凌光居士’前往国殿,时常给国主讲些道法心得。凌光不受国族礼法约束,来去自由,也不必刻意向居立和温多汇报对国主授课的进展。年复一年,国主道心究竟悟至几分精髓,修至几层境界,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
孩童成长为翩翩君子,那位良师益友却似乎常年如一,青春如旧,即使公良光也未见过他的真容。
往事历历在目,凌光提及望空阁布置,公良光始终没有领会。
面具下,是耐心地安抚,“看人,需隔帘观心。谋事,又何尝不是。”
“请居士详解。”
“事态万千,由人心控制。看人都看不清晰,又何必执着于将事情一做到底,非黑即白呢。地相气候都是变化无常,人心更是魑魅。越是强求,越是求而不得。隔帘探物,触手难得。不如顺其自然,遇神迎神,遇鬼杀鬼。所谓循规蹈矩,规矩由天定,破局却在‘循、蹈’二字。帘幕或由他人所设,或由自己所设,化解皆凭幕后道心。道心即念,人、神之分就在于那念力能看淡多少,运用多少。神者,清念,幻移出来的,是翻江倒海的道法。而人,难以做到,可国主是睥睨一方山海的君王,切不可让贪痴嗔这等浊念,误了自己的道心。”
公良光负手向前,缓步穿梭在条条丝幔之间,领悟着凌光居士一番教导。
石国使者被行刺。
这一局,他既做下了,那看得见,看不见的幔帘便已经垂落下来。
猎蝓宴事发,算是偶然,也幸得他提前作局,否则王位堪忧。帘后是什么,他不知道,一切皆由天启,却由人定。
他,不信命。
望空阁。
瞭望八阵一场空,那是神心。
盼望以空静之心睥睨一方的,那是人心。
年轻的国主,对国家的未来,自己的未来,皆是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