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值,杨赐颤颤巍巍回到自家的宅中。
“父亲。”杨彪迎到门口,长揖一礼,扶着杨赐进到书房之中。
杨赐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的?”
杨赐身为太尉,杨彪身为嫡子,任职永乐少府,也就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家财政,今日朝议,杨彪也在殿中列席。
杨彪想了想,道:“观今日陛下所言所行,恐怕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杨赐不置可否道:“说点肉的,哪一回朝议不是底下人事先都谋划好的?”
杨彪忙道:“是。今日朝议,明面上是陛下收买朱儁之心,又受到十常侍蛊惑,令卢公平叛,实则恐怕针对的是父亲。”
杨赐白眉微微一动,道:“这话怎么说?”
“我杨家在朝廷里面太重了,无论是外戚,是宦官还是陛下,放眼望去,三公九卿之中,我杨氏父子便占了一公一卿,一掌军,一掌财,又逢着太平妖道犯上作乱,恐怕任谁都会心不自安吧。”
“不错,有点意思。”杨赐抚了抚灰白的胡须,道:“不过还只是毛皮,说点肉的。”
杨彪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杨赐叹了一口气道:“你呀,就是缺了历练,眼界太小,不是好事。满眼睛只钉在朝堂之上,却不曾放眼去看看洛阳城外的世道。”
“洛阳城外的世道?”
“各地的急报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外头的情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啊。你说说,这若是要去平叛,是几个人几天之间的事情吗?”
杨彪吃了一惊道:“那卢公岂不是……”
杨赐冷笑道:“什么卢公?你也不看看,卢植,皇甫嵩,朱儁都是哪里的人?”
卢植是幽州涿郡人,皇甫嵩是凉州安定郡人,朱儁是扬州会稽郡人;一个东北,一个西北,一个东南;一个临近乌丸和鲜卑,一个临近羌族,一个临近山越,对于两汉中原士族而言,全是偏鄙之地。
杨彪瞬息之间便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他们不过都是弃子?”
杨赐不理会他,径自说道:“自光武皇帝中兴大汉以来,二百年间,可少了边贼谋反?不说远的,几次闹大的反叛当中,武陵、九江、桂阳、长沙、会稽、九真、九原、金城等等,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都是偏远之地。”
“不错。那当真是因为偏鄙之所的贱民就以一当十吗?”杨赐不由得冷笑一声:“若真是边民悍勇不畏死,个个都以一当百,怎么朝廷的名臣一到,往往不过旬日就能砥定战局?人还是那些人,一个头两条腿,有所不同的,只不过是去镇压他们的力量有所差异罢了。”
杨彪想了想,道:“确是此理。”
“张角无谋之辈,若是聚积力量,割据一处,蚕食天下,还有三分胜算;现在席卷天下,弄得社稷板荡,看着势力庞大,实则他也不想想,都是在哪里闹事?冀州自古富庶之地,颍川、汝南天下名士之乡,南阳九州之要冲,这三个地方哪一个不是豪强林立,名族辈出的所在?这些家族人才辈出,各自隐藏着多少力量,恐怕浮出水面便是陛下都未必能够与之争锋,更别说一个区区十多年的妖道。”
杨彪道:“如此一来,郡县之中多有俊杰襄助,卢公……呃……卢植等人岂不是如鱼得水,平白拣了一个大便宜?”
杨赐冷笑道:“拣便宜?哈哈,笑话!你是不是离开弘农太久了?你也不去看看弘农郡中,那个杨家的人不是大摇大摆横冲直撞?弘农郡的郡守换了这么多任,有哪个真敢在我杨氏头上动土?如此一来,我杨氏族中,甚至一些奴仆、宾客还会短了作孽之事?你素来在士林之中多有贤名,我问你,半月前你送何进的那六个美姬是从哪里来的?”
杨彪脸一红,嗫嚅道:“都是族中兄弟所赠,我也不知。”
“不知?你若是真不知,我就得想想是不是要你接家主的位子了。”杨赐微微眯起眼睛,盯了自家儿子一眼,忽然笑道:“怕个什么?左右不过就是几个小女子,抢了就抢了,被我们看中,还进到河南尹府中,这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我要你想的是,这天下的豪大家可只有我们弘农杨氏一族是这般作为么?”
“父亲是说越是像颍川这样豪族林立的地方,黔首心中怨愤就越是浓烈,一旦有人反叛,便极容易引发一场巨大的。即便能够被镇压下去,刚刚起头的反抗力量也是不可小觑。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卢植三人还是弃子,不过就是去消耗天下各地太平道众的力量的?”
“还算不笨。他们三个都是边疆来的,卢植妄称什么大儒,哼,幽州人也配称儒?皇甫嵩以明经入朝,拜议郎,便想着学老张奂把户籍迁到中原么?做梦!西凉人,就该在西凉待一辈子,跟那帮子膻羌胡混,进入中原国朝,真是痴心妄想。至于朱儁,不过一个山越蛮,披发左衽提刀砍人行,想在朝中立足,也不看看他那模样!”杨赐将平叛三将细数了一遍,兀自冷笑不已。
杨彪心中微微泛起一道凉意,弓着身子又问道:“若是他们当真是将才,平定了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