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又奇:“如何不方便?”
“叫做‘凶多吉少’。”
“如何凶多吉少?”
“俺已仔细看过,那却并非什么‘不材’,而是一棵桧树。”
“也许是荆棘的缘故。”
“谁知道?”
那桧树的冠盖中间且有许多巨大的空洞,其中的一个则恰好容着一根竹子插入云中。三藏见了,喃喃道:“也不知是桧树高些,还是竹子高些。”
行者道:“是竹子。”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呆子,笑嘻嘻的,径在行者面前唱了一个大喏道:“师兄!我看你也是‘有材’,等和尚睡了,请你替俺摸他的酒罢。”
其时已入夜,行者向三藏道:“师父还想看什么,都待明日吧。”
那边沙僧早已生起了一堆火,用铁罐烧了些饮水,几个便就着些干粮咸菜,随便吃了。三藏没吃多少,就坐在那里念手串,默经卷。呆子也没了先前的神气,有些兴味索然似的,挺尸道:“俺先睡了。”
沙僧道:“睡便谁,偏要挨着俺怎地?”
呆子道:“挤一挤,暖和些。”却也不闹了,看一眼月亮,翻个身,又道:“老猪最讨厌的就是点灯睡觉。”
行者道:“想必是有些累了?”
呆子气哼哼的:“你也去铲一天的荆棘,就知道了。”
行者道:“俺老孙原不是种地的材料。”
呆子道:“原来‘无材’?”
行者笑:“若干那事,才是真的‘有材’。”
呆子嬉笑不止。
“就怕没桃。”行者补充道。
“把脸转过去。”沙僧有些嫌恶地看了呆子一眼。
“转过去怎地?”
“我怕半夜醒了吓死。”
呆子哼了一声,就没了声息。
行者道:“你却不累?”
沙僧道:“反正比呆子强些。”
和平常一样,呆子很快就鼾声大作了,沙僧道:“师兄,俺也睡了。”
那边三藏也躺下了。
行者道:“师父,你还睡?”
三藏道:“别提了,累死了。”
“你还累?”
“你若在小白背上趴个一天一夜,你也累。”
三藏身后,白龙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挺尸,像是真的死了。如是一马一猪一头陀,三个怪物挤作一团。
三藏又道:“才知道你的苦哩。”
又睡了。
等到几个鼾声四起,行者却犹自难眠,就变出一只猴儿,并且与他说话。
“你好。”行者道。
“你好。”那猴儿道。
行者问:“你还记得我吗?”
那猴儿答:“记得。”
行者问:“那我是谁?”
“你是我祖宗。”
“不对。”
“那,”那猴儿迟疑不决道,“我是你祖宗?”
行者笑:“也不对。”
“那你是谁?”
“我就是你呀。”
“我又是谁?”
“我告诉过你。”
“能再告诉俺一遍吗?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毛病,俺是天生的偏头疼,脑中风,连记性都不好了。又他娘的贪睡,每次醒过来脑袋里又昏沉沉的,你说俺该不会是猪吧?”
“不会,你是猴子。”
“那你说俺到底是谁?”
行者道:“那就再告诉你一遍好了,不过这一次你可不能再忘了。”
那猴儿便道:“怪哉,你这话我倒像记得的。”
行者道:“跟你说了很多次了。”
“那你再说一次罢,俺用俺的记性保证,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行者道:“怪哉,你这话我也记得的。”
那猴儿便涨红了鼻子道:“你怎敢取笑俺?”
行者道:“不敢,不敢。”
“那就快点告诉俺吧。”
“你可不许再忘了。”
“你说便是。”
“你便是——”
话音未落,一阵凉风乍起,林中响起一声嗤笑。
行者问:“你笑怎地?”
林中人道:“这又是耍的什么戏法儿?”
行者道:“管他什么戏法儿,聊以解闷儿罢了。”
“又解什么闷儿?”
“连日无事,便有些无所事事。”
“认得我吗?”
“你走近些,我好辨认。”
“怎么,你看不见?”
“再近些。”
“原来你是个瞎子。”
“虽不瞎,不远矣。俺老孙原有个天生的害眼病,到了夜里就看不清人。”
那猴儿便跳着脚道:“俺也是哩,俺也是哩。”
行者道:“所以我才等你。”
“等我作甚?”
“等你给我打上几棍,才好解闷儿。”
行者摸摸那猴儿的脑袋,那猴儿便消失无踪。行者向左右看看,那几个早已入梦,正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你听——”行者道。
“听什么?”林中人问。
“夜在说话。”
“说什么?”
“好寂寞,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