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靖城大雪纷飞,骤然间,紫微宫上下银装素裹,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想即将到来的辛卯年,该是个丰收之年。
皇极殿的岁除夜宴后,上林苑各宫各自散去。从甲申年起,除夕家宴之后,烨帝都会到春熙宫陪鑫贵妃守岁。
一眨眼,八年了。
往年的凤仪宫还有景明陪着,虽难逃阴霾忧郁,但总不至于如此冷清,却又庆幸今年景明娶了凌芸,暂时离开这里,终于可以好好的过年了。
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沉默了许久的皇后突然笑了起来,打破了寝殿内的异常寂静,伴着那“噼里啪啦”的直直作响声的炭火,烧得人心焦。
玉娇闻声,匆忙往外走,掀开门帘,寒风刺骨,只见守在门口的副统管宫人李义德一身尽是雪,看见玉娇出来,恭敬的行了礼,抬头时却是一脸茫然,“阮御侍,您仔细些。”说着便躬身向侧后移步,只见景昕阴着个脸就跨进门来。
瞧着景昕急匆匆的进去了,玉娇便悄声打了帘子退出门,转身主动替李义德掸了掸身上的雪,笑言:“你辛苦了,赶紧回去烤火,小心风雪。”
李义德年纪不大,跟着玉娇机灵了得,他听了话,先是一愣,又即刻换作笑脸,“得嘞!奴才这就去了,也请娘娘安了。”说着作福离去。
随后,瞧着玉妍也从里面出来,与玉娇对视一眼,便相携踏入雪中,往偏殿去了。
看着窗外漫天飞雪,皇后忍不住叹道:“多希望芸儿两口子可以不再回这是非地,就留在襄城过幸福日子啊。”
不见有人回话,只听身后扑通一声,皇后惊觉不对,缓缓转过身,只见景昕一身的雪,痴痴的跪在暖阁前。
“你这是?”皇后一脸愁容,仔细穿了鞋,上前欲扶起景昕,“孩子,你快起来。”
哪知景昕猛地磕头哀求起来,“母后,求您劝劝父皇。”
皇后仔细给景昕掸着雪,关切道:“昕儿,你先起来,身子要紧,地上凉,快先起来说话。”
景昕纹丝不动,咬牙切齿道:“不要让她回来!”
倏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皇后一愣,看着景昕跪在脚下,一脸坚定,不禁问道:“你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毕竟是她生了你。”
却听景昕一声苦笑,冷冷地说:“她虽是我生母,但若无您和嘉娘娘,我和景明又如何能平安活下来?在她的心里,只有大哥和景晔!她当景晔是大哥的转世,却视景明为索取大哥性命的竖子,而同样与大哥双生的我,亦成了分走大哥阳寿的阴人,她甚至都不肯承认我们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又何尝是真的记得我和景明是她的孩子?”景昕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永远忘不了当年大哥出殡,她伸手推了您,只因您怀里抱着尚在襁褓里的景明!若不是皇祖母废了她,您还要受多少委屈,背多少黑锅,大哥的死又不是您”
“别说了!”皇后厉声打断景昕,含泪道:“你知道的,圣意难违,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转圜的。”
景昕一手抓住皇后的裙摆,满怀希望地说:“我去襄城请皇祖母回来!”
一听此言,皇后大惊,斥责道:“绝不可以!”
“为什么?”
望着景昕满是渴望的眼神,皇后缓缓蹲下,颇是怜惜的抚摸着景昕的脸庞,劝说道:“好闺女,你可不能再让你父皇伤心了。”
“您这般与世无争,一忍再忍,换来的还不是她利用父皇的苦苦相逼吗?难道,您就甘心落得如此下场吗?”
看皇后听了自己的话之后竟笑了,好似灵魂出窍般别过眼,失神的娓娓道:“打从我出生在阮家的那一刻起,我就身不由己了。当他一道圣旨让我母仪天下的时候,我的命,就已跟这紫微宫割舍不开了。我虽能用他给我的尊荣令旁人忌惮三分,却实在无力左右他的心意。他与我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是伉俪情深的帝后,可他从来就没给我过心,所幸他也不曾薄待于我,我更无法对他无情。命定至此,那这争与不争,又有何分别,又有何意义呢?”
景昕抬手紧握住皇后的手,气愤道:“母后,您就是这般迁就他,所以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您知道的,她一旦出来,不仅您会遭殃,整个阮家也会跟着牵连,您想看到傅家与阮家决裂吗,到那时,奇氏一族坐收渔利啊!”
“你以为让和淑皇太后回来就真能解决问题吗?你的父皇早已不是旧时需要依靠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拉拢外戚稳固皇位的幼帝了!如今的他既能将三大家族的实权尽收囊中,又能让崛起的奇氏对他俯首帖耳,这九州天下皆在他掌控之下,凭谁能逆了他的心呢?”说着皇后突然笑了,失意道:“既是早年我欠她的,我便把这‘平步青云’让给她就是了,如果她还嫌不够,那就把景昰那一份也还给她,到底景旸不是当皇帝的料,他那般不成器,又有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也注定护不住他,早晚,他都会被把拉下马,倒还不如主动一点,或许可以摔得好看些,这样不是也可以少些人命吗。可惜啊,现在把你也拖进来了。”
景昕拥进皇后的怀里大声放哭,“母后!”
在皇后的记忆里,从宸妃“死后”,景昕很少哭过,上一次这般痛哭,该是她被册封为“恪纯公主”和亲漠北的那年,也是在正月里,在崇政宫宴请外藩的上元节宫宴上,在烨帝公开宣称要她和亲的下一秒,她哭丧着脸,拖着大红朝服愤然离席,直奔寿慈宫,回来痛哭一场之后,她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雍容华贵的傲娇里活生生嬗变出了阴郁晦暗。在己丑年丧夫回宫后,她更是视人睥睨,对事阴鸷,连鑫贵妃亦要谨慎行事,便是皇上也必须酌情让她三分。可想如今,她真是无计可施了,否则,何以出此下策呢?
想到此处,皇后不自觉的苦笑一下,论谁对他,都无计可施的。
轻抚景昕的长发,皇后怜悯道:“孩子,你真傻,你为何不事先跟我们商量呢?你不说,我们又如何将你心里的苦都了解?有我们给你当靠山,总好过你自己独自承担啊,成了便好,倘若败了,你就不怕空筹谋了这一场,那可不仅赔上坚守多年的秘密,还白白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你要后世如何评说,你想贻笑万年吗?”
景昕缓和了一些,抽泣道:“母后,求您了,求您想办法帮帮我,我真的很怕,我怕这看似无上荣耀尊贵的公主身份会再次害了我,我已经身不由己一次了,我不想再错过了。”
看着景昕泪眼中哀求的目光,皇后不禁将她紧抱在怀中,闭眼叹息,一行清泪长流,滴落在景昕的脸颊上。
烨和廿七年辛卯正月初一,又恰是阴氏的七七。当日卯时一刻,羲家上下驱车赶往庙山陵园祭奠,巳时方回。
从夜里下起的大雪始终未停,用过午饭,羲昊一时兴起,便开始耍赖捣蛋,一个劲儿的拉着凌芸要去打雪仗,巧在佀氏心情极好,便准了羲昊和凌芸出去,连带着羲瑶和羲珺姐妹也一起加入混战,玩得不亦乐乎。
被凌芸姊妹三人围攻的景明有些招架不住,连连求饶,趁机跑到廊下偷闲,哪知一晃神,自己身上突然又多出一堆雪。
只见离自己最近的凌芸一袭月白袄衣墨蓝马面裙在雪中和羲昊玩耍,裙上绣着西府海棠,白里透着粉,遇着冬日里雪花,十分相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