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方才落定,不经意一暼,只看莲心跪在涵韫楼里的门洞口,而凌芸,正由秋菊扶着立在她身侧。
莲心正要开口,却听凌芸道:“近日你身子一直不大好,不必勉强,就留在家里歇着吧。我自有秋菊照顾,不劳你挂心。”那声音不掺杂任何情绪,平淡得再不能平淡。
“小姐”莲心蛾眉紧蹙,抬头仰望凌芸正盯着自己出神,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瞧那脂粉亦难以遮盖的如黄蜡般的面容,原本娇润的脸蛋颧骨明显凸出,下颌更似被挫骨削尖,格外刺眼。那满是血丝,空洞无神的眼中散发着异样的光,折射出无数道利刃飞刀,直扎进心里。
晃神间,莲心便再不敢去看凌芸。
当她从不知所措的慌乱中抓住一丝镇定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瘫跪在地,竟像是被抽筋去骨,没了支撑。再回过神,抬头只见凌芸正与凊葳相携,缓缓走下涵韫楼的台阶。
起初,凌芸的手仅是冰的,握在手中,掌心不禁浸出冷汗。但随着车驾由紫微宫驶进天市宫,那双手开始隐隐发颤,越来越靠近镇国公府的时候,竟连她整个身体都开始战栗。凊葳不免被她传染,也是不安忐忑起来。
“要不你回去吧。”看着凌芸的脸色越发青白,凊葳颇为忧心的试探道:“我替你向皇姐说明,她,必定不会介怀的。”
不觉左手有些吃痛,凊葳暗暗咬牙,不敢在面上透露分毫,好不容易强挤出笑容挂在脸上,只看那干裂的双唇轻启,一声低沉沙哑,“不”半响而过,却再没了后话。
凊葳实在不懂凌芸在踌躇害怕些什么?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何以会让凌芸主动分出景明?
她私下盘问秋菊,可那丫头不论怎般威逼利诱都是面不改色,拒不多言半个字。只说,凌芸有她自己的不得已,她自有思量,是任何一个旁人,哪怕是景明亦无法左右的。
凭谁都能看出,再没有比凌芸更在乎景明的了。莫名的,恍惚的,让凊葳产生错觉,那似视之如命一般。
自幼吵闹打架也没见过凌芸这般骇人反常,但细想少时,她们彼此不过是天真烂漫的恃宠混闹,从来都是不知天高地厚,闯祸犯错各有兄长袒护,父母又不会深说动真格。那个时候,哪里晓得忧郁为何物?
那些闺中的光景,当真是白驹过隙,如风吹烟云,刹那消散。所有的喜怒哀乐,在她们踏进那扇大门的时候,幻化爱恨嗔痴,开始暗藏心思,独自伤怀,却也注定此生,纠缠无休了。
想来,倒是挺羡慕那个不念无视的人,正因毫不在意,所以才会对一切轻描淡写。
是以,无恸,亦无殇。
一时间,看着凌芸在自我煎熬中瘦脱了相,凊葳心中终是不忍再深究多问,只是真心疼惜她,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唯剩下苦笑。
乍看玉娟急匆匆的跑到自己跟前,凌君下意识打量四周,只看阮戎歆正在和阮戎韶一起与太微宫的几位尚书大人闲话,而羲氏则被一众命妇围绕,从容优雅,应对自如。
“来了吗?”
“芸主子和阮妃是从西府花园的小门偷偷过来的,少奶奶的意思是,让您仔细着点,先别让夫人带人过去看孩子。”
“这如何使得?我若拦着,岂不是露馅了?”
“可您又不是不知道芸主子现在的样子,早先夫人得知了消息便一直怄气,可想若是见了她,必会再三逼问的。”
“怎么,莲心也觍着脸来了不成?”
“那倒是没有,总之,您知道的,还是不见的最好。”
凌君正犹豫叹气的功夫,眼角余光一扫,却发现在那群命妇之间周旋之人换成了奇氏,原本在正房前招待宾客,从旁协理记账的荷心也不知所踪。
“糟了!”凌君极其懊恼,竟一时忘了关注对上门道贺的宾客们笑脸相迎的荷心了。转念,随手无意用力推了玉娟一把,急道:“快,快追上去,想办法,务必不能让我娘见到凌芸!”话未说完,便一箭步冲向后院。
玉娟不敢迟疑,紧追着凌君穿梭过人群,跑过卡子门,只看凌君竟踩着花坛借力,一跃翻上院墙,三两步后又蹦到后罩房的屋顶,随后直接飞进了内宅。
“只对着我,你也不能说实话是吗?”望着凌芸不红不白的脸色,景昕是又气又躁,可看眼前的她病弱的样子,更多的又是心疼,只恨自己刚出月子,有心无力,在之前丝毫没有帮上她不说,因一时情急失策,弄巧成拙,反倒是助长了旁人的嚣张气焰。
景昕深知景明不在,凌芸无处诉苦解忧,可眼下这事,便是景明在,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景昕太想让凌芸能够释放解脱一下,总是这般把一切闷在心里,实在不是长久之法,不过是平添抑郁罢了。可是看凌芸依旧闭口不谈,倒让她,更忧心另一个人。
不想,这不祥的预感,竟极快的应验了。
当玉娟拼命跑进内宅,只看羲氏与荷心正跨进长街的北垂花门,眨眼便进了园子。
一路飞檐走壁的凌君,几乎是与羲氏同时进的院门,他飞跃直下挡在羲氏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刚吐出了一个“娘”字,便觉得眼前的世界颠倒晕转起来。
站在正房门口的凊葳,目睹了羲氏一手轻松的将凌君撂倒在地的全过程。吓傻眼的她,倒没有全然失神,依稀记起羲氏原也是会武功的。只因凌芸的祖母不喜羲氏舞刀弄棒,再加之有凌芸那时候难产,用了虎狼药,若非因她自小习武,身子骨硬朗,幸而没有丢了性命,但精气也被掏去了不少,之后便遵照医嘱,常服补药调理气血,得以延续生命,却再不能同阮戎歆沙场并肩了。
可是,瞧着羲氏的架势有些不对头,若是给她一把刀,倒像是要大开杀戒了一般。
凊葳似被打雷震得明白过来,慌乱中看秋菊正跪在门口正中,对着羲氏连连磕头,于是,借着倒地的凌君拉扯羲氏裙摆,扰乱她前行的间隙,踉跄向后,背着手扒着门框,顺手扯住的身边那个几乎被吓破胆,正向下瘫去的翡翠,奋力将她推搡到自己身前作掩护。
“凌芸!凌芸!”凊葳似那被踩了尾巴的猫,跌跌撞撞的横冲进到里间,“快!二婶来了,快走,你快走!”说着掩上门,想要去用门闩反锁住门,却怎么也扣合不上。
相比凊葳炸毛的样子,反观凌芸倒是淡定得很,“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