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宋阳喜欢叫自己：。
全家人都去城里住的时候，她扒在老家的门框上的手长时间不肯松开，身后是一片洒在洋灰地上未干的水渍。她妈双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她爸在一旁给搬家工人赔笑脸。
她妈说：“你走不走？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揍你啊！”
宋阳不管，两眼巴巴盯着院子大门。九九艳阳天，别人都出汗了，她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搬家师傅乐了，“哟，小娃子还挺倔，你妈还没动手呢，你这倒哭了。娃子，甭哭了，叔回头带你到城里动物园看大象去……”
她不理。
她妈更急了，“穷孩子，你走不走，别人哄你不是，你还想怎么着？我们以后反正不住老家了，你要是现在不走，你以后就自个儿住这！”有点儿急红眼，宋阳她爸又赶紧过来劝，汗珠子突突地往外冒——都下午四点多了，这毒日头还是不让人消停。
宋阳心里、眼里、耳朵里都把那些人自动屏蔽了，后来干脆也不哭了，就那么巴巴地往外看，透过看热闹的人群，看见一个黑点慢慢地变大，日头下显得油亮亮的。这下，她也不扒着门了，脚下冒火似的往黑点儿奔去，人们倒也自动给她让开了路，想这孩子真逗。
离近一看，是家里养的皮皮，出生四个月，到宋阳家才一个月多点儿，到宋阳家当天下午，两个“活物”已经不分你我了，就差一起上饭桌吃饭、睡在一起了。
现下，所有人才知道她为什么近一个钟头都在盼着外面，她妈也“呼——”地松了口气，先前商量搬家的时候就唯独担心宋阳在老家村里“野”惯了不想走，现在看来倒是虚惊一场。
“行了吧？姑奶奶乐意了？现在能走了吧？”她爸讨好地拦过宋阳，怀里还有满身尘土瞪着滴溜大眼儿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小黑煤球儿”。宋阳也不说话，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狠狠地点了下头。
“这瓜娃子，刚冲出那劲儿就跟军人似的……”那位搬家的老师傅开怀地调侃说她。
宋阳依旧不管别人，抱着狗上了车。
【贰】
宋阳恨透了城里。
到新家不出两个月，皮皮误食老鼠药死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得了轻微的自闭症。她妈起初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为了讨好她也为了让她在家没事儿的时候有个伴，给她又买了一只小狗，和先前那只长得差不多，四只小脚丫上还带着点儿白色的毛，比皮皮好看。
宋妈、宋爸叫它“皮皮”。
宋阳不说话，她在日记里写：皮小黑，他们都不知道，其实你是叫小黑的，你只是姓皮……那么，你在我看不到的世界过得怎么样呢？下辈子你一定要看好了，要去我在村里的家……
后来，宋阳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没事儿会远远地坐在宋爸给她专门做的小板凳，两眼盯着“皮皮”，小家伙也从来不敢接近宋阳，偶尔蹭过去嗅嗅她，她也是转过身去，一副拒“狗”千里之外的样子。
“兴许新皮皮觉得我很怕人呢，其实我挺喜欢它的，可是我还是停想小黑的，每次看见皮皮特无辜的眼神，我就想哭……我还是想当，皮小黑是我的保镖，那样，我就能一直勇敢了，就能让爷爷奶奶省点儿心了，奶奶那个时候老说‘阳儿啊，奶奶不在了你就跟小黑玩儿，别让我担心啊……’后来过了一个星期奶奶就不在了，现在，没人保护我了，我也不是了……”
宋妈急的不行，和宋爸商量着带她去医院看看，检查结果一出来，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自闭症”这么个东西。
“你还是老师呢，连自个儿闺女得病都看不出来，文化都让狗吃了？”她妈向来是“无理打遍天下”，她爸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拉着她妈的胳膊到医院走廊的拐角处，看周围的人不再看过来才对她妈说：“阳阳现在病了，想必就是没有伴儿闹的，她第一次养狗，那么小难免有点儿心理阴影，回头儿一边吃药一边做心理疏导，慢慢就好了，你也别那么着急……”
“不着急不着急，她不是你闺女啊，没听大夫说现在得自闭症的小孩大多都好不了么？你怎么说的不关你事似的？宋跃明，你有没有良心啊？”
“对对，是我说的不对，你别生气，阳阳是轻微的，会好的……”宋爸向来是好脾气，加上“妻管严”，这个家才一直以来那么和谐。
宋阳从来不管大人们吵什么，她才九岁，她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楼下那群从来不带她玩儿的孩子们在做什么。
他们叫她“死了狗的”。
狗死的那天，几乎整栋楼都听到了她那声嘶嚎，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打那天晚上之后，再过半个月，上下学再也没人和她打招呼，他们做游戏的时候也不扯着嗓子鬼吼鬼叫往五楼喊“，下来玩儿呀——”
没人保护她。
【叁】
宋阳18岁的时候又搬了一次家。从老式的居民楼搬去了二环边上新建的小区，名字起得挺好——幸福佳缘
“好像婚姻介绍所……”宋阳提着自己的大行李箱对着小区门口刻在柱子上的【幸福佳缘】说。
“你懂什么，人家这是商业”，她弟弟宋天不满意地瞥他一眼，提着自己的小篮子——里面是他养的一只大乌龟——“吧嗒吧嗒”像只胖胖的小鸭子跟上搬家工人。
她家在15层，得坐电梯上去，宋妈前面指挥着，边喊宋阳“阳阳，拿着钥匙跟着去开门，记住是1067号，别走错了，我马上就到——”宋妈这几年随着生活越来越富裕身体也逐渐发福，生完宋天，体重就从102斤长到120斤了，好在是165的个子不怎么显胖，不过也愈发地显得力不从心了。
宋爸倒是正相反，都说“男人40一枝花”，宋爸真的赶上花儿了，春节完了晋升为他们所在城区六中的校长，全校师生近一万人，他更是显得意气风发。一边指挥后面的搬家工人小心搬运，一边又在那边喊宋阳她妈“老婆，你慢着点，让阳阳跟着就行，不着急啊——”
20年不变的夫妻情，这让宋妈感动不已，这些年有了第2个孩子自己也变得温柔了不少，之前从老家带来的“村气儿”也没了，尤其是后来宋阳的自闭症慢慢好转以后，宋妈开始贤妻良母起来。
只是，宋阳依旧说话很少。
今年夏天她考上了sh师范，暑假过后就要飞过去，去更大的城市，她也没觉得欢喜多少。
宋天倒是高兴，等宋阳去上大学了，他就是皇帝了，在他妈还没正式更年期之前，他盘算了一个暑假怎么作威作福。
宋天是在宋阳得自闭症的第二年批准生下来的，但其实是个“意外之财”。皮皮在宋天出生的第二年就被送去姥姥家了，宋阳瞪着眼睛看襁褓里的小孩儿，开口问她妈“这是男的女的？”那是她沉默了一年多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第一次见她妈哭，哭着哭着就笑了。
搬家完当晚，宋妈主张全家下馆子吃顿好的。她举起酒杯，像是领导要做报告似的，“过了暑假，阳阳就要去sh了，虽然离家远，不过也是家里一件喜事，还有就是乔迁之喜，今天搬家是我提前找算命的老师傅挑的日子，以后咱家会越来越红火的，对了，还有祝老宋升迁之喜……来来，今天阳阳可以喝点儿酒……”欢欢喜喜的，宋阳也露点笑容，看宋天在一边对付一只螃蟹，嘴里念念有词“对不起大龟，我要吃你的同类了……”
她觉得很幸福。
【肆】
去sh之前，宋阳回了趟老家。
修新路了，没有前几年回去时候的坑坑洼洼颠簸得让人难受了。还是很热，宋阳还是不怎么出汗，坐的大巴车上没有空调，车里都是臭汗味儿，她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奶奶，站在车厢里放眼望去，大多都是风尘仆仆的人，也有几个穿的【人模狗样】的人。
下车她先回了趟老房那边，早被拆了，现在是二叔一家新建的二层小楼，洋洋气气的。打了招呼，她就放下东西去了爷爷奶奶的坟，年年回来都去说说话，坐在土堆边上，放一把香蕉，烧点纸，完了就坐那说话，她在跟爷爷奶奶说话的时候完全又是另外的人，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宋天怎么调皮捣蛋，爸爸怎么开始教训人，城里哪里新盖了楼，有什么新鲜事，都说；以前的事也说，跟皮小黑的事每年都说，跟播电影似的，一年倒带一次。
“其实，我不是不想说话，我只是不知道和谁说话……我没有自闭症，本来我想说话的，看爸妈为了要宋天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我还是沉默了一年零四个月，零五天，零十个小时……”
她的日记记了近10年，中间因为学习停了两年多。那时候，她一心想出去。
“阳阳，来来，进来，咱家来客人了……”她刚进院门，二婶就拉着她往屋里走。
二叔一家开始不怎么待见他们，当初奶奶在老家轮班照顾的时候，二婶就对老人不好，宋阳总是气急火燎地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孝顺，的”——那时候，她还是村里顶厉害的一号“人物”。二婶也是气的牙痒痒，拽过去要揍她，宋妈不干了就指着她的鼻梁骂她，闹的全村人都来劝架看热闹。后来一生气，宋妈把老人接过去，也不轮班了，全年都在宋阳家，宋妈好吃好喝好脾气地伺候着，跟宋爸生气也不当着老人面。打那以后，二婶一家对她家也态度好起来。
进屋一看，是个20岁出头的男孩，斯斯文文的，长得还挺入眼。
“这是我娘家姐姐的孩子，叫单余扬，他也在sh呢，还是你考去那个学校毕业的，正好赶巧今天到咱家来了，回头你们留下联系方式，你在sh有什么事都找他，我们在家也放心，也省得你妈惦记。”二婶在一旁滔滔不绝。
“你好。”单余扬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伸出的手指也白皙修长，这还是宋阳第一次见到手指这么好看的人，她有点儿想起皮小黑——它的爪子也很好看。
她忍不住笑了。
对方微微愣了一下，也跟着笑。
【伍】
宋阳到sh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单余扬带着她去动物保护协会报道，算是走后门进去的，里面大多数都是学生，还有一些白领，都比她大，人也都很好。
“你看，从学校门口坐车，五站地下车就能到咱们这，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回头我把协会的制度和照顾动物的一些基本要领都教给你……”单余扬还是那么好听的声音。
“谢谢你。”宋阳向来惜字如金，吐出几个字让他也觉得【受宠若惊】。
过了一个多月，课不多的时候，宋阳就坐车去协会那边照顾动物，她找到一个和皮小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狗，开始的时候病怏怏的，不怎么进食，她就想着法子给它吃的，后来和单余扬一起带它看宠物医生，吃了药才好起来。
她渐渐话也多起来。
宋阳叫那只小狗【球球】——她把它喂得越来越胖，她自己却愈发地苗条起来，少女的独有气息也逐渐在sh的元旦之际招来了学校一些爱慕者。
她笑着摇头，这是今天拒绝的第四个人了。
她的心更多的是在球球那，不知道单余扬有没有给它买狗粮。
她兴冲冲地去看球球，看到和单余扬手挽手的女生。对方有点儿像汤唯。
真漂亮。宋阳想。
打那之后，宋阳开始错开和单余扬去协会的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应该不是暗恋吧，只是觉得别扭……”写完这句话，她就写不下去了。
后来她把到sh之后的日记复印了给单余扬寄去。
没有回音，也没有电话，更别说一个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