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的开销多少有些出乎张海诺的意料,他大大方方的给了对方60马克,多出来的权当是小费——在这样的小餐馆里给不给小费其实都可以,何况2马克在这个时代也顶得上一个普通工人半天的工资了。
在回疗养院的路上,两人奇怪的没有说话。这天的月色很明亮,视线比日德兰海战那条晚上好很多。这条沙土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一边是平坦而安静的旷野,另一边则是树林和海滩,它们都因为这明朗的月光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美丽的童话王国。
在最后一个岔路口前,张海诺把车停了下来,左手边的路通往疗养院的大门,右手则一直通往海滩,两者之间相距不过两三公里。
“是直接回去,还是……去海边散散步?”张海诺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更绅士、更可靠一些,若是没有发展到那种亲密程度的话,一男一女晚上独自去海边的确需要一点信任。
“今晚的夜色好美!”安娜推开车门下了车,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过身、背着手朝张海诺说道:
“我们一起走到海边去吧!”
夏末初秋的海滨之夜,路旁还有许多小虫子在发出悉悉数数的声音,轻柔而凉爽的海风吹拂着两人的脸庞,空气中充满了浪漫的因子。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各自的童年,安娜来自于一个非常普通的德国家庭,父亲是军官,母亲在政府机构当打字员,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她印象中的童年生活,日子过得虽然并不宽裕,但和家人在一起却感觉幸福而快乐。母亲非常善良,也很会做菜,工作之余还能将不大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父亲因为职业的关系不常回家,在她的印象里是个成熟、沉默但很有安全感的人。
“我的家人……”张海诺犹豫了一下,过去的生活是自己记忆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但现在似乎只能将它们默默收在心底了。
“父亲是个没落的旧贵族,很英俊,也很绅士,只是在牌桌上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金钱;母亲来自巴伐利亚,是个善良而不幸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此后父亲没有再娶,而我也成了这个家庭唯一的孩子!我是在奥舍斯莱本乡下的一处庄园里长大的,那里风景很优美,有一条美丽的河,但我还是更喜欢大海,从小就梦想当一名海员!”
“我也很喜欢大海,她是那样的蓝、那样的美,她有无人能比的胸襟和底蕴,又能让人感到母亲般的温暖!我想我人生第一个重要转折就是进入马格德堡的女子学院,我就是在那里成长为一名护士的;而人生的第二个转折,就是来到这吕根岛的海军疗养院,能够天天看到大海!”
“那第三个转折呢?”张海诺暗藏期待的问到。
安娜看了他一眼,笑道:“现在还不知道呢!”
通往海滩的路不长,两人很快就踩在了柔软的沙砾上,就在这时,安娜忽然弯下腰非常迅速的脱掉了脚上的鞋子,光着一双脚,一手拎着鞋子、一手稍稍提起群摆,脚步轻松的朝海边走去。
世界上并没有完美,安娜也不是那种一眼就很让人惊艳的女孩,但张海诺从未在同一个女性身上看到这么多东西:优雅、古典的安静美;可爱、俏皮的活泼美;还有现在,抛开束缚、追求自由的美。
月光下,拎着鞋的女孩漫步在海水时不时没过脚面的沙滩上,尽管溅起的浪花很快打湿了她的群摆,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时候倒是张海诺显得有点拘束了——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脱下那系着长鞋带的靴子和袜子加入到踏浪的行列,所以只好继续酷酷的走在一旁,看着安娜惬意的享受着这大海的温驯。
夜未深,人已陶醉。
一周之后,张海诺的伤势完全康复,出院的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有人说,战争时期的爱情最浪漫;也有人说,战争时期的爱情最哀伤;于是,有人选择了轰轰烈烈的爱,有人则将爱悄悄藏在心底。
“等回到军港,我会尽快给你写信的,地址写吕根岛海军疗养院就能收到吧!”
在临行的列车站台上,背着大号行囊、拎着一箱书的张海诺言语虽然平淡,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今天安娜特意请了假来送张海诺,她穿了一席洁白的长蓬裙,戴着相同颜色的宽沿帽,声音有些哽咽,但脸上的表情则被藏在那大大的帽子下不愿叫人看见。
“嗯!一路平安!”
“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还有,遇到那些脾气不好的伤员,尽量别和他们计较!”这话听起来有些唠叨,但张海诺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真想将自己的肺腑之言一股脑说出来,但此时火车头已经在噗哧噗哧的往外喷着蒸汽了,那是在告诉人们:锅炉已经加足了压力,随时可以出发了!
“嗯,你也是,多多保重!”安娜低着头,除了那顶漂亮的帽子,张海诺只能看到她那略显突兀的锁骨和那里白皙的肌肤,当然,还有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紧紧捏在一起的手。
呜……呜……
长长的汽笛声终究还是响起了,站台上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也在大声嚷嚷着“还没登车的乘客请迅速登车,车上送亲友的请迅速下车!”
“我得走了!”如果是个旁观者,张海诺一定会觉得这个场面太婆婆妈妈了,但轮到自己扮演其中的一个主角时,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海诺……”
就在张海诺提起行礼的那一刻,安娜突然踮起脚,双手轻轻的环在了他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