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洗萧楼时,天色已晚,江朝欢推开门,雾黑的屏风上透出一个人的侧影。
他如常一般关好门,步入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打在那人侧脸上,越发显得寥落孤独。
世人眼中杀人如织、冷血无情之人,其实只是浑自按耐,用一生时光来找回从前的可怜人——他望着眼前的岳织罗,脑中却蓦地浮起了嵇无风的脸。
同样是儿时遭逢剧变,天翻地覆,也同样失去了记忆。岳织罗却被刻骨的恨困在了那副全然封闭的躯壳里,直到扭曲了自我、隔绝了这二十年来轸方遒的新的空气。
而嵇无风则幸运得多了:他忘的彻底,也有幸生活在一个平凡宁静的家庭。即便因此错失了习武的机会,却收获了远远不止是快乐和无忧无虑的年月;据说在这一个月里,新就任的这位丐帮帮主以极为豁达平易的气度调解帮中旧怨,斡旋其中,躬身亲为,已云开雾释,将从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许多。
如今的丐帮需要的,不是多么精明强干的帮主,而恰恰是这样怀着赤心热血的无畏之人,只要认定了一个信念、就能在幽暗旮旯中倾下强烈地能曝亮一切的光。
与之相反的,屋中的岳织罗……和他,却将永远隐于黑暗、走向更深的、苍茫无尽的深渊。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多少?”
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废话,仍是岳织罗的风格。
自八月十五君山大会后,二人并未再单独见过面。偶尔谷中遇到,也只是和往日一样形同陌路。仿佛曾经的合作、和那日的遭际都只是南柯一梦。
江朝欢踱步到对面椅中坐下,那些恍若隔世的飘渺虚无感重新涌了上来,他呼吸一滞,仿佛又回到了寂夜中的君山之巅。
那夜,被顾云天封住折红英后,他五感仍在,只是距离太远,无法听到下面发生的事罢了。即使嵇无风上山后的短暂时间他听到了兄妹的对话,但多数时候,他都处在因混沌被延长了的时间中,无尽等待。
而他等来的结果,在顾云天登临的一刻就昭然了。
拔除折红英后,伤重难支、精疲力竭的他终于陷入了真正无意识的昏迷。被顾云天带回幽云谷后,整整三天才醒来,随后又缠绵病榻十数日,身体才稍稍好转。
这段时间他无力、也无心调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歃血同盟的几人,教坊、任瑶岸和路白羽皆死在那晚,只有他和岳织罗幸免于难。那漫长的一夜到底如何演变成这样结局,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来亲口告诉他。
而今天,她终于来了。
岳织罗冰封的面上开始皲裂出一些极细微的缝隙,露出了里面绝望、自责与痛苦混杂的气息。
她慢慢开口,将路白羽两番背叛、她随顾柔被迫围杀教坊师兄师姐的过程悉数讲了出来。
然而,其中一段记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倾吐。
那是初至君山时,为最快解构大傩阵,顾柔命四人分头去解决教坊。她被派去处理敲锣人罗姑。面对昔日师姐,她当然无法下手。但败局已定,就算她加入音阵也无力回天,她不想徒劳暴露自己,只能选择重伤罗姑后将其放走。
谁知,蓦地回首,远处树影下却立着一个极高极瘦的人。
她心下一惊,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低眉颔首,面容隐在阴影中,并未看向这边。僵默一瞬,那人才悠悠抬起了头。
只见一抹月光透过枝叶,斜斜打在那人眉眼上,虽然沉夜中只能看清他的眼睛,却也只凭那双眼睛,就叫人如坠深渊、目不能移。
——那是一双凤眼,狭长而逼仄,起承如勾,收束似刀。灰绿色的眼珠微微上挑,便好像显出眼底隐着的那道锋利明锐的白芒。只消对视一眼,就神夺目摇,魂勾魄摄。
“……毕其功于一役,终究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