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太后相见自是免不了一场伤感。她问起大娘病中的种种情形忍不住也流下泪来紧握我手叹道:“她自小便十分要强我初时听闻她卧床养息心中便很是不安。倘若不是病的严重依她的性子是断不肯放下手中的事躺下休息的。”我满心酸楚也是泪如雨下。
苏茉尔在一旁柔声相劝民许久我们方才渐渐止泪。这时门外有传“十一阿哥到”。话音未落博果尔穿着一身黑狐小袄走进房来他的小脸冻得通红一边走一边说道:“还在下雪春天难道就不来了么?”皇太后伸手拍了拍他笑道:“谁说的你一进屋子春天不就来啦!快去看看你东莪姊姊她正伤心呢!”
博果尔向我走来对我上下端详一番后道:“东莪姊姊瘦了。如今有博果尔陪你解闷保管让姊姊高高兴兴。”他转向皇太后道:“太后娘娘姊姊来了宫里您可要留她多住些日子好么?”皇太后笑道:“这个自然。”
我坐在皇太后身旁宫女拿过毡毯为我盖在膝上博果尔也爬上大榻坐在我的旁边。他眉飞色舞说起冬日里的一次围猎正说到精彩处有太监宣“皇上驾到”福临也走进房来我忙起身行礼。他向皇太后行礼问安再对我点头示意坐在一旁。宫女捧上暖炉他接在手里。
皇太后笑道:“这下可好我这儿又成了皇上阿哥们喜欢来的地方。”我看向福临他也正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静听博果尔续完他的“猎场大获记”。
博果尔一边说一边卷起左手的衣袖递到我的面前我伏身细看果见两道约有二寸长的淡淡痕迹他洋洋得意道:“那兔子让我射中一箭居然不死我拎着它的耳朵那畜牲竟抓了我一把。”
我伸手轻轻抚摸他摇头笑道:“早不疼了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等我再长大些我要做最棒的巴图鲁哩。”我们又闲聊了许久便都被皇太后留下共进午膳膳后皇太后照例要小歇我们便都退了出来。
屋外雪已停了只是天气仍很阴沉。我们仨人在院中闲逛。福临离了慈宁宫便不再只是一个听者他说起这半年来他开始渐渐喜欢汉文老师的授课当然每日的摔角骑射也并未放下。
我看他脸色也较从前红润个子也有些长高了自然替他感到高兴。他还说起跟着老师学画大有开拓眼界之感。我看他饶有兴味便向他问及一些书画名家的典故。他笑道:“早知道你要问这个都记下了在脑子里呢!”说着将他喜好的黄公望、荆浩、关仝和倪瓉几位名画家一一列举。他说话间神采飞扬显得自信满满与当年初识的那个郁郁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博果尔在一旁早不耐了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怕我又引他长篇大论忙道:“皇帝哥哥真的做了不少画呢。咱们这就去上书房看看吧东莪姊姊那儿还有我的一副大作可好着呢。”
福临笑道:“你真要拿你的大作给东莪看我可要先给她垫个底子要不然吓着了可怎么好呀!”
博果尔很是气恼道:“我是为陪皇帝哥哥才画的皇帝哥哥既这么说下会再找我可就难啦!”福临哈哈大笑我轻拍博果尔的肩膀一路同去。
到了上书房博果尔便开始寻找他的画。我抬头看到这屋墙上挂着不少字画看的出虽是初学但却凝聚了学画之人的深厚兴趣。
我道:“你这里可大不相同了。”他喜道:“是么?赶明儿你也来画些好么?”我微笑点头他很是高兴将挂着的字画中哪幅受到老师好评、哪幅又是何时画的一一说给我听。
趁着福临埋头找画的时候却听博果尔走到我身边轻笑道:“东莪姊姊你看这是什么?”他将手中的画朝前一递我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幅仕女图许是福临初学还不善人物。图中便只画了一个简单的背影还有点似是而非。是一个女子对着月亮站在假山之侧身边尚有几片芭蕉画的右侧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僚纠心劳心悄兮。”是诗经中“日出”的两句。
博果尔道:“难道皇帝哥哥真画的比我好么?我看不见得人脸最好画他偏偏只画个背影。”我笑道:“这是意境你还不懂的。”
他笑着轻声道:“我知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就知道这个是皇帝哥哥的心事呢他偷偷藏着的我早看到了一直想翻出来瞧瞧是什么。”
偏巧这会儿福临找了幅画走过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找到他的大作了么?”他低头看到博果尔手中的画忽然满脸通红怒道:“你找你自已的乱翻什么?”将那幅画一把抢过。博果尔小嘴一扁就像要哭我忙过去安抚他心里不免有些好奇看向福临却见他脸上红潮未退正偷偷看我见我瞧他更是着急慌忙将画塞到身边的纸筒中。此时太监前来禀报是福临的汉学老师到了我和博果尔忙退了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向博果尔柔声劝慰他也是孩童性情一时委曲转眼也就忘了。整个下午他便一直与我作伴直到晚膳时方才离开。
太后寿诞这天下起了一场大雪。因为不是整十的大寿皇太后力主简朴也就是在宫中设了几桌家宴传唤各位王公贝勒的福晋入宫一聚罢了。皇太后事先询问于我可要招额娘入宫我自然满心欢喜在宴席上见到额娘彼此十分高兴。额娘向我说起父亲已于日前出城狩猎近日以来也好像恢复了一些精神我自然也为他欢喜。
此后在宫中一住十数日每天大多与皇太后作伴说些王府中侍女间流传的外间趣事给她听。皇太后久居深宫对于宫外种种都觉好奇。不经意的言谈之中我甚至觉得她对于我们王府中的大小事宜也充满兴趣。时常询问一些起居往来的事我虽知之甚少但怀着对她的好感自然也是知无不言。
屋子里垂下厚厚的帘子各个窗口都糊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寒气进入。屋中央放着硕大的火炉不起眼的黑色木碳下燃着暗暗的光不怀好意的怯怯地着热揭力压抑着光芒。而我只觉得温暖在一室的温情中与她对坐许多甚至从未与额娘倾诉的话都不自禁地一一流露她的眼中现出柔和的光轻轻抚慰令我觉得无比适意。
福临每日的日程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不再有那么多空闲的时候。他总是在晚膳后方才来到在皇太后的宫中停留下来听我们说话。在这里他总是很少插嘴说话的我在与皇太后对话的间歇偶而转头总会碰上他的目光。
他像是屏着气在屋子的另一端看着我们那种距离总给我不真实的感觉。但我却能感觉他渐渐滋生的不满情绪。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早晨比平日稍迟一些来到皇太后的寝宫却见到福临一脸怒容自里而出差点和我撞个满怀。他定睛看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叛逆伸手拉住我就走。
我不知所措被拉着小跑看他脸上满是怒气只得跟着他。一直跑至花苑他方才渐渐慢下步子。院子中到处是残雪许许多多的宫女太监们正将路边的雪扫至两旁而小径上细小的石缝间尚留有些许微白不过无力持久只一会儿的光景便融化了露出原来的黑色面貌。
他在路旁站立久久不语。我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平静便道:“气消了么?”他转头看了我一会轻轻点头道:“刚刚和皇额娘……”我打断他的话道:“既已气消了就不要再去回想吧。”
他朝我深深注视没有说话。我道:“我此次入宫觉得你比往年有了一些改变你变的自信快活的多了。”他道:“你真这么觉得?”我微笑点头:“是我在家里时时常会想起你可有什么变化没有不知你近来可有喜欢上学或是……还是和那些个笨布库摔交?”
他笑道:“你是在笑我吧。”我掩嘴微笑不答他道:“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近日也没有空来陪你。博果尔不来烦你的时候你就来上书房吧。”我笑着点了点头。
一阵微风吹过有几片碎雪落入我的身上我们抬头一看才觉是站在一棵枯树下那些撑天的枯枝上堆积着残雪被风一带便扬扬撒撒的落将下来我们便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看到一个太监蹲在路旁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十分的专心我们走到近处他也没有觉。
我伏身看去见他将雪轻轻拔开在草皮下翻出一层土再小心的装到身旁的一个布袋里去。福临“哼”了一声。那太监听见回过头来顿时吓的脸都白了伏在地上便拜说不出话来。
我看他一条稀疏的辫子白多黑少身子佝偻是个年老的太监。便问道:“你在做什么呢?为什么将土放在袋子里?”他身子尚不停抖好一会方道:“回禀皇上回禀格格奴才是宫中的花匠正在寻些松土准备栽培新苗。”
我看他吓的不轻便说:“你起来吧地上冷。”他头也不抬只是抖。福临皱眉道:“你起来回话。”这老太监犹豫了一会方才慢慢站起垂头侧立一旁。
我问道:“也有冬日栽培的花么?”福临笑道:“那自然是有的像梅花、水仙便都是冬天开的。”
我探身朝那老太监的布袋里看了看他忙道:“回格格这里面都是土脏的很。老奴正打算拿回屋里栽培呢。”我便道:“你打算种的是什么花也是冬天开的么?”
他躬身答道:“回格格这次种的是一个稀罕种子在六月里方才开花到了九月便不再有啦。”
我点头道:“哦原来只开三个月的花”。他笑道:“回格格的话并不是开三个月是在这三月之中方才能种。此花只在夜间开四个时辰一见到强光便既枯萎。”
我奇道:“有这么奇怪的花?它叫什么名儿呢?”他答:“是叫昙花!”福临插道:“昙花一现原来是从这里来的。”
那老太监躬身笑道:“皇上所言甚是。”我道:“不知道长的好不好看!”老太监笑道:“种出来便看到了格格若喜欢奴才给您留着。”福临也道:“是呀你若想看我让他种出来后给你送去。”我点了点头。
福临便道:“你去吧要认真栽培种的好我再赏你。”老太监合不拢嘴的笑着告退了。我们又在院中走了一会他方才回上书房去了。
我回到皇太后的居所她听我说了早上的事便笑道:“我还道福临终于长大了哪知道他还这样的孩子性情。”当下也不再说今日之事只与我闲聊。此后数日我都依言在上书房陪福临一同作画涂鸦之间倒有许多的乐趣。
转眼天气渐暖我在宫中已住了二月有余。这日我和往常一样往皇太后寝宫去向她问安掀开门帘便见几个大臣正告退出来。苏茉尔向我走来告诉我今日皇太后不适不用问安了我依言退下临走时自幕帘一侧看到她依窗而立面上似有愠怒之色。
我回到住处不久却又受到她的召见。我再度过来细看她时只见她脸上方才的怒色已略有平息。她向我说明原来是父亲向宫中派人来召我回府。皇太后神色淡然道:“那你先回府中去吧改日有了空闲记得再入宫与我作伴。”我应声退下出宫。
回到府里却现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忙做了一团。我问额娘她只是摇头加之她也十分忙碌我竟没有与她细谈的时间。只等到入夜时分待她回房时才又再度问起她沉吟了一会道:“你阿玛迎娶了新的嫡福晋很快就要回府了。”我一头露水听不明白再问了一次她才向我细细相告。
原来父亲月前并非是去狞猎而是赶赴连山去迎娶李国的顺义公主。再过几日这顺义公主便要来到北京从此以后她将取代大娘在府中的地位。我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顿觉心中涌起失望、悲伤、愤怒诸多情绪。额娘见我不说话正要相询我一扭身跑回自已的房里自顾自生起气来。
果然没隔多久后的一日王府中一早便开始忙碌准备侍女们说起自王府向外一路铺了几丈远的红地毯、进城之路更是从一大清早就开始肃清、等候在王府门前的吹奏班子少说也有十队……而我只觉气忿不论额娘如何相劝我抵死不愿离开房间再说到后来我索性将她推出门外不再理会。额娘急的没有法子前面又有人来催她只得离开。
我让吴尔库尼准备纸墨只在房中练字对外间一切不闻不问。到了巳时外面开始热闹起来乐队吹吹打打又附有许多恭贺笑声传来。听在耳中却令我异常烦燥将乱写的纸一张张扔的满地都是吴尔库尼从未见我这样只得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过了一会又听额娘来劝说是前厅正要行礼于情于理我也应当前去拜见。我听了却更加难受一时间只觉悲从中来竟伏在桌上哭出声来。额娘怕惊扰父亲不敢再劝只得走了。
这宴席足足摆了三天前院流水般人来人往笑声不断。我整日呆在房中一步也不愿离开。额娘无暇顾及只得叮嘱吴尔库尼多加照料。每日听到隐约传来的欢笑声令我几乎夜夜不能安睡想到大娘又不知哭湿了多少枕巾。
不过这喜宴终有结束的一日。这一天我早早起来现那喧闹已经消失院里院外一片寂静。
我打开房门五月的早晨刚下过一阵蒙蒙细雨空气中尚有些烟雾蒸腾早起的仆人们也许都在前院忙碌打扫庭院里竟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独自向院中慢慢走去。小池塘里微风吹动水面波光荡漾水纹与水中楼台假山的倒影汇在一起犹如水晶帘在微微摆动。
我向池中久久凝望脑海中却泛现大娘的脸庞才几个月的光景她已经被父亲遗忘了此时的王府中也许不知何处倦缩着她怯怯的幽灵正独自哭泣呢!我抬起泪眼却看到长廊的窗格中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我忙退入身旁的假山之后。
只听的脚步声渐近不多时父亲便来到了我刚刚站立的地方他身上的衣衫随风微微荡动更显得他的身型十分消瘦。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一心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又想责问他如此的薄情寡意大娘尸骨未寒为何却要这般忙着续弦……
就在这时我听到他深深地一声长叹不知为何这一声轻轻的叹息竟忽然打断了一切存在于我心中的对他的埋怨这叹息声中透露着浓稠的化不开的东西。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那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