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展大人讲过的话让我胸口微微一痛。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穷困村落,七岁被称为神童,带到鼓城的工坊拜师。年纪像你们这么大时,每天都在帮锦绘着色,或是做些润饰的工作。
他的视线很少对着我们。一边看着壁昼,一边比手划脚地闲谈:
我十五岁出师回到老家,才发现根本没有画图的工作每天都在种田。和工坊也因为吵架闹翻了,根本没有往来。好惨,好惨哪!
不知道他是个性开朗,还是喜欢讲自己当年的辛苦,语气听起来比起内容愉快多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很爱讲话,听的人也觉得很愉快。
所以就来贺川工作吗?
不是,一开始是去更热闹的鼓城啦!工作多、多少也还有点人脉。只是他们和隔壁的夏目不和,我才跑到这里来。
画师的话中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也有很多地方让我感到在意。
那时候觉得火药味很浓,还以为七宫贺川是个乡下地方,比较安全呢!
他一脸失算的表情苦笑。
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七宫会屈服在四宫鼓城的压力下啊!说不定琥珀姬身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事实上,战前四宫的舆论大半也偏向这种意见。
没想到东征是那么性急的好战派啊!而且我被花言巧语给骗了,以为战争就是大军吓吓他们,逼迫鼓城让步的程度而已。还听说只要趁乱拿到钱,就可以开溜结果被整得惨兮兮。
也许是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虽然语气在笑,可是表情看起来还有许多事不吐不快。
不过画师就此闭嘴,继续盯着墙面。
这幅画画了多久?
壁画的宽度有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那么宽,高度比展大人还高。
三天左右吧。照一定的顺序作业,虽然是以入口的画优先,不过还是要等颜料渗进去,没办法一口气画完。
他在终月中旬受伤,四宫战争还没结束就回来了。似乎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工作。
天气一冷伤口就会痛啊!要用暖气这栋房子也太大了,一用又会伤到画,真是麻烦!反正我一开始用的就是无法长久保存的颜料。
不晓得是看哪个部分不顺眼,绘津先生用画笔尾端搔着头。
我和日影望着墙面。
远景是静静流淌的大河,高高的城壁崩塌,烟雾消失在云层里。
天空又薄又蓝,混杂一点冬天的灰色,多少有点干冷的感觉。
整体的色彩相当淡薄,我想应该快完成了吧。
这个人的画作色彩组合都很淡,带来柔和的感触。
这就是我最后回头时看到的景象喔。
我们还没讲感想,绘津先生又接着说:
画得太漂亮了吗?还是应该像东征讲的那样,画些他带领军队打败四宫、和敌方的大胡子佣兵将军战斗的场面,才比较写实呢?
似乎明白画师烦恼的是什么了。
那么画比较写实吗?
我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或许吧。
不过,这时候就是想画这个呀。
也对。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画出当时想画的东西就行了。
画师对着壁画沉默了片刻,眼神像是在看着远方某处的风景。
日影依旧没说什么,我也望着描绘陌生风景的壁画,三个人一直看着它。
是啊。
过了好一阵子,画师终于露出有点满意的表情。
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头点上一滴滴白点,再帮只有轮廓的藤花上色。
怎么样?
很棒啊!小姐要是被炒鱿鱼的话,要不要来干我们这一行?
日影呢?
三个人坐在壁画前面,帮锦绘的画卷上色。
面前的画板上,有幅鲜艳的锦绘。
萌葱姬和浅黄姬站在盛开的藤花棚前。
翡翠姬坐在庭院硕大的翡翠上。
伫立在青绿竹林里的常磐姬。
还有蓝天下身穿巫女服饰的空澄姬,与胸前闪耀着黑曜石的黑曜姬。
锦绘东和七姬绘卷。
这些是祭典时要卖的彩色版画绘津先生的副业就是手工细部上色。
听说只要完成个二十张,就能拿到晚餐可以打打牙祭的钱。他好像瞒着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偷偷地做,一天可以画个五十张。
我想说多少可以帮他画个五张贴补家用,所以就请他教我该如何下笔。
绘津先生负责的是我和日影做不来的困难步骤,他边画边问:
小空小姐的名字是从空澄姬来的,这么说来,你是在她身边服侍的人吗?
对呀!这就是我的工作。不过她本人可没有这么漂亮。
一面回答,一面帮在空澄姬四周飞舞,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花瓣涂色。
她为人如何?
嗯身体很健康,这三年来从没感冒过。
哇!身体的确不错。
我们绘制的锦绘是七位公主的想像图,绝大部分是根据传闻所捏造的假象,不知为何每个人都画得十分美丽,画风也特别抽象。
空澄姬看来很柔弱,不过,她用诚心诚意的表情凝望着看画的我们。
黑曜姬戴着好大一顶黑帽子,黑色装束的衣摆非常非常长。
服饰清爽整洁但完全不实用,看起来像是祭祀用的服装,设计得艳丽而优美。
啊、这身打扮好像是真的喔!
画师评论黑曜姬非常特殊的公主服饰:
据说她走路时随身会有巫女帮她拉住衣摆。一宫黑姬的嗜好真是与众不同。
是这样吗这么说来,她的确给人喜欢打扮的感觉。
画中的黑帽子帽缘宽度是我拥有的那顶的两倍,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画中的长相还算蛮像的。服饰很豪华,只是太夸张了,相形之下其他部分就不太起眼。
又不是丧服,怎么穿成这样倒是有不少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着有样学样。就连在七宫也看得到。
咦?说的也是。我遇过这种打扮的人,只是穿得更朴素、更普通一点。
尽量别说谎,老实地回答他。
其他公主大概也跟本人一点也不像吧?
要是他继续追问空澄姬或黑曜姬的事就不妙了,我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公主身上。
我们本来就是幻想画师。
画师很有自信地说:
幻想画师的工作不是真实把眼前的事物照样画下来,而是依随自己的内心运笔,画出多彩多姿的风情才是我们的抱负。
他像是快要笑出来,正因如此,表情看起来特别开心。
这张脸让人好羡慕,感觉画师先生的确在享受自己的人生。
我认识几个有这种表情的大人,他们大概永远是我憧憬的对象吧?
没有琥珀姬的画吗?
现在的对话和气氛让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又转换话题。
啊呃
绘津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苦恼。
我发现应该有什么理由。
是因为和四宫的战争吗?
令人有些害怕的问题。
不是。
绘津先生看着自己画的图,低声回答:
琥珀姬的画也很卖钱啊。毕竟她是最美的公主,很多人在搜集不幸华姬的画像。陶杜艾和东征对于娱乐方面也很宽容,不会为了自己方便就妨碍出版。
他有点为难,说话断断续续:
我见过琥珀姬本人一次。所以身为幻想画师,现在很难下笔啊。
做完贴补家用的零工,夕阳已经西斜了,告诉我们冬日的脚步很快。
还有些空档,泛红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玩得真开心。
日影、画师和我三个人来到工艺馆的大门前。
我画得最用心的,是那幅画的樱花。
年轻的画师刻意站在入口正面的樱花壁画前。
画中是一片春色,樱花开始飘散,显得十分鲜艳。
待在鼓城的短暂期间,曾遇上春天的祭典。四宫公主在百年树龄的樱树前跳舞献祭。虽然我只有远远看过一眼,真是个漂亮的公主。
隐约领悟到,他画的是当时的樱花。
我觉得,这个人或许把人物和其他对象全部抽离,只是珍惜地画出自己看到的东西。
人生真是波折不断啊。那年春天根本想像不到今年冬天会变成这样。
在夕阳与阴影的色泽中,画师的表情里混杂着郁闷和寂寥。
新年马上要到了。过了雪终,冒出春日新芽,就到了樱归的季节。
茫然想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我说出心中的话:
鼓城的樱树被烧掉了吗?
要是还留着,春天时一定会有人举行祭典。
贺川对于春祭很节制,空澄姬也不会出席。不过,随着两地逐渐统合,空澄姬在鼓城进行祭祀的机会也会跟着增加。
别的都市里,其他的公主也会有所行动。
冬天的脚步好慢,春天还很遥远。只是冬天终究会结束,换另一个季节。
樱归之春、新绿遍渡、水面摇拽,来到天空澄亮的高夏。
祭典结束之后,年关一过就是新年了。
画师耸耸肩,思绪飘向永恒的漫长岁月。
冬季的云彩飘浮在暗红的天边,带着一股独特的沉重色泽,占据大部分的天空。总觉得天空离地面越来越近,正在接近我们。是冬天云层太厚了吗?外头的风很冷,我一发拦,日影就站出来帮我挡风。
谢谢。
对方没作声,我还是很感激。
画师绘津先生根本没管我们,不停朝广场前进。
哇啊!好棒!
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也往广场一看四处都是点起灯火的露天摊贩,众多人潮挤在形形**的店家前面。
乐师的笛声、金属打击乐、用木槌高声敲打木板的流动小贩,还有孩子们的欢声和大人的谈笑混杂在一起。
聚集的人数有数千人,远超过昨天或早上的规模。
人群彼此交错穿梭,口中呼出白色的气息。从身上层层叠叠的绵衣和冬帽露出的耳朵,还是感受得到寒意。
在暗红天空下,每个人都吐出白气,朝冰柱上点着冬灯的雪舞台前进。
冬季的前夜祭和夏季的活动不同,在正午过后开始,人群一到日落就散去。不这样的话,冬季的冷空气会让身体受寒,要是路上积雪,归途也会相当难走。
短短的一瞬间,午后的阳光暂时泛红倾斜,冻结在冰冷云彩上的暗红色彩也逐渐消褪,染上淡蓝或浅紫色。这是冬天特有的风光。
我们帮了画师的忙,所以他说要请客,可是一回过神,只剩下我和日影在人群中推挤,漫无目的地走着。
好冷啊!
你看。
日影指着广场一角的摊贩,大锅冒出温暖的蒸汽,摊贩用勺子把热食分装在陶器中贩售。
请给我两碗。
拿出零钱买了两碗葛汤(注:用热水冲泡葛粉与砂糖的热甜汤)。
用汤匙搅拌碗里加了砂糖的葛粉,热气扑面而来。
脸上冻僵的表情,稍微软化一点。
两个人一起小口小口地吃。
又甜又暖。
好暖和哦。
我们和参加前夜祭的人们一起取暖。
正想一口喝光,才发现碗底还有一小撮没溶化的砂糖,连忙搅一搅,伸出舌头去舔。
吃完才想到,这副模样可不能被梳妆师或侍从长看到。
明天人会更多,今天能逛多少就逛多少吧!
把碗和汤匙拿去还,小贩对我们这么说,我笑着点点头。
明天就不能出来逛了,今天还是尽量多看一点吧。
咦、那是展大人吧?
两个人四处参观,刚好看见似乎正在巡视的展大人,带了十名左右的部下到处露脸。
他好像没注意到我们,和不同职务的人打招呼。这才好现他和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在一起。
那位身材高大结实,穿着冬季长外套的人站在展大人身旁。
昨天在工艺馆遇见,和画师在一起的人。
你认识吗?
试着问日影,他的回答只是稍微摇头。
对方果然是展大人认识的人。从精悍的面貌和体格看来,他们应该都是军人吧!
心里有点在意,可是他们好像很忙,而且被他抓住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在被发现前,就往别的方向移动。
这时候
唉呀!大爷,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声音非常有精神。
仔细一看,展大人身边多了一位见过的大哥。
喔、壁画完成了吗?
听到展大人响亮的声音。
嘿嘿、都是托大爷您的福啊。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哈哈哈!这家伙真有趣。
他胡乱伸手摸摸画师的头,又把他细瘦的身体一把推开。
下次记得带酒过来,我会好好关照你的!
嘿嘿,谢谢罗。
的确是那位画师没错,他对这群路过的人亲切地行最敬礼,直到展大人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一直保持笑容。
他的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我们,转头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僵硬,笑容带着微妙的感觉。
嗯你们听过推销生意这个词吗?
总算说话了,笑容看起来不太舒服。
总而言子,我们两个人也对他点点头。
三个人大口吃着名叫七宫烧的红豆饼。
这是用面粉煎成大判(注:日本江户时代的椭圆形金币)形状,再包进红豆馅的点心。
名为七宫烧的原因是,上头有七的烙印。
大人是很辛苦的。就算我这种天才,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是事实啊。
我们两个人姑且跟着点头附和。点头是因为点心很好吃,让人觉得好幸福。
刚刚和展大人一起的是昨天那位先生吧?他是谁呢?
不太在意的我换了个话题。
不清楚。
回答得非常快。
我昨天以为他是工作人员,跟他谈了很久。实际上好像只是来参观的普通人。
看来应该是实话,就连刚才面对面时,也是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他要是东征将军的朋友就不得了啦!那种人带兵很厉害的。
虽然当兵期间很短,因为有实战经验,他的语气相当有自信。
吃完点心,三个人一起逛街。
信步走走看看,画师又开始闲聊,我快被人潮给吞没了,日影急忙伸手拉住我。
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真快乐,时间就这么过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猛地停住脚步。
在人群的笑声和闲谈中,我感到有点害怕。
这是怎么一回事?心头才这么一想,马上又放弃。
日影与画师都轻快地往前走,停下来发呆又会挡住别人走路。而且愉快的时光终将要结束。
所以我继续走,寻找下一个表演。
看到雪舞台一角有几道挡风的板墙七个间隔相等的空间,间距和民宅差不多,高度和长宽都一样。
特别在这个区块点起篝火。
一个个以木板搭成的台座,后面用不同颜色板子区隔。
仔细一看,发现那是用木板围成背景和看板的舞台。
舞台前有许多观众,附近传来听惯的弦乐器演奏和铃铛乐声。
有个黑衣人站在那里。
黑衣女性沉静伫立,黑帽子遮住了她的脸。
背后窜过一股寒意。<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