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因湘云过两日要走,刘姥姥又是客,故商议着席面之事。宝玉依然是闷闷的,黛玉无法,只得用了原来宝玉的“台词”,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忙命传与厨房。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贾母带着黛玉、宝玉等一群人到了缀锦阁,只见李纨和刘姥姥站在楼下,身边放着才让小厮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下的二十多张高几。又有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等。李纨正令小厮传驾娘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见贾母等过来,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这样早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回头又对刘姥姥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了,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七竖八地插了她一头。贾母和众人都笑得不行。刘姥姥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得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说笑之间,已来至沁芳亭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又问道:“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了一句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也给他们见识见识。”贾母听说,便指着黛玉和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两个小孙女儿,她们就会画。等明儿叫她们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黛玉惜春,左看看右看看,叹道:“我的姑娘。都是这么小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众人又笑。湘云朝惜春刮脸作羞,惜春看见,也偷偷朝湘云皱鼻吐舌做了个鬼脸。
贾母稍稍歇了一回,又领着刘姥姥四处逛逛。众人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院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边上的土地。琥珀拉着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那绣鞋,别沾脏了。”她只顾和人说话,不防自己脚底下果然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亏得她身体健朗,竟也无事。众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黛玉摇摇头,忙去搀刘姥姥起来。贾母看见道:“还是我玉儿乖巧懂事,你们这些小蹄子们,只站着笑。”刘姥姥被黛玉搀了起来,忙谢过了,又笑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她:“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哪里就那样娇嫩了。我们庄稼人,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行至房门前,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自然不会如此不知礼,也不想叫人抓了错处,于是命紫鹃把窗下自己常坐的竹椅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仍是端了一盏茶奉与她,边说道:“舅母走了这么远路,想必也乏了,还是喝口茶润润喉罢。”王夫人接了茶,眼里露出一丝难得的赞许。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便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看见指的是黛玉,笑道:“原来是这位仙子一样姑娘的绣房,我眼拙了。这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贾母不见宝玉,便问去哪儿了。鸳鸯答说:“在池子里舡上呢。”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
和薛姨妈说笑了一会,贾母因见窗上并未糊纱,便对黛玉道:“如今天渐冷了,这窗还空空的,要是这秋风吹进来,受了凉就不好了。”又向王夫人说道:“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玉儿把这窗糊上。”凤姐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笑道:“凭她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她,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她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此纱的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笑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便笑着将那软烟罗讲解了一番。又道:“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已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见了说道:“可不就是这个!拿匹银红的替玉儿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想它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笑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又对凤姐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松绿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令人送去。
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说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黛玉笑道:“还有好的呢,我们带姥姥去瞧瞧。”说笑间,众人一径离了潇湘馆。<div>